朋友们有时会玩笑地称呼她“玛丽亚”,但没人真把她和宗教故事里的治愈奇迹联系起来。总的来说,玛丽是个看上去随分从时的人,学一门技术,毕业后找个能养活自己的工作,也许将来还会和某人组建家庭。如果对她友善,她将很好相处,如果冒犯她,她会立刻反击,但她不容易记仇。
不过,她当然也有一些特别之处。
不止一位教师曾赞赏玛丽超凡的冷静,甚至有人夸张地说,她的手稳到能与外科医生媲美。事实上,倘使任何人把六年的中学时光都花在挥魔杖的手势、拿银刀的方式,而不是笔和纸上,无疑也能做得同样出色。而任何人,在目睹生骨灵是如何让人一夜之间长出全身的骨头后,也就自然对外伤创口毫无感觉了。重返麻瓜世界的四年里,这些,就是魔法教育在她身上留下的全部印记。
所以,很难责怪她的第一反应是急救箱,她差点就冲了出去,如果地上的人没有发出呻吟。
“西弗勒斯!”她立刻扑了上去,扶起他的上身,好让呼吸顺畅。他在以一种可怕的频率无比急促地喘着气,就像一台濒临报废的汽车,每个零件都摇摇欲坠,却在疯狂地全速前进。他抽搐着、痉挛着冷战,不断像在被什么鞭打,无处躲藏,只能痛苦地蜷缩身体,胡乱地发出呓语。还有血腥味,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大片深色的、被血洇湿的痕迹触目惊心。而他毫无血色的脸,比真正的死尸还要灰白,他流失的体温,冰冷得就像冥河的水。
镇定,玛丽,你一定要镇定。可她的手臂在恐慌地颤抖,冷汗险些把魔杖滑脱。“西弗勒斯……”她绝望地呼喊,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握紧了魔杖。
这不是个常用的生活咒语,事实上,所有的治疗咒语都不是。她只在黑魔法防御术的实践课上用过,那起码是五六年前的事。
可是——上帝,拜托,你一定要救救他。
“愈合如初……”
柔和的白光缓缓从胸腹前滑过,玛丽出奇地冷静下来,她感到自己从未如此清醒,好像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血还在往外流,伤口并没有全部愈合,因为黑魔法造成的伤害不能逆转,可这一点也没有使她慌乱。一分钟前的不知所措几乎让她惊奇,并且蠢得可以。她把手伸进他的长袍内侧,不需要寻找,就准确摸到口袋,里面果然装满瓶瓶罐罐。补血剂、生死水、白鲜香精……有些贴了标签,有些没有,但凭颜色和气味也能判断。
她飞来了急救箱和枕头,想了想,又召来沙发上的毯子,她清楚地知道现在不能随意挪动,漂浮咒也不行,尽管她说不出原因。她扯掉他的外袍,轻柔展平身体,让他靠在她腿边,用枕头垫高。他并不那么配合,因为疼痛,在她的手臂下神经质地扭动,玛丽不停抚摸他的后背,富有技巧和力度。他薄薄的肌肉紧绷着,过度突出的肩骨简直像把钝刀子——太瘦了。他渐渐不再挣扎,只像抽筋似的,间歇性地剧烈颤抖。而且,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舒展身体,只会不断把自己蜷成一团。
玛丽叹了口气,手指拨开他汗湿的头发,贴在颈上,温柔地磨蹭,好像在为她即将采取的强制措施放松猎物的警惕,或者舒缓他的痛苦。接着,她拿起魔杖,沉稳地说,“力劲松懈。”
于是他就不得不任凭摆布了。
在英格兰南部乡村度过的整个童年,让玛丽从没有缺少过力气。她摆弄一个远比自己高大的男人,就像打扮布娃娃一样容易。
这没什么困难,只要巫师有足够强大的意愿,拿着她自己的魔杖,就掌握了整个世界。她用一个前所未有精准的切割咒解开外衣——扣子实在太多了——露出被鲜血浸透的衬衫。这副骇人的惨烈没有吸引她的目光,玛丽继续割开了衬衫。她不得不用好几个必须小心控制的切割咒把他的衬衫弄成一片片布条,因为衣料被已经凝固的血块紧紧粘在了皮肤上。
她改用了一个效果更好的愈合咒,当然,咒语更长,手势也更复杂。玛丽此前从不知道,学过的知识无需费力记忆,需要的时候,它们就能自己跳进脑海里。杖尖的闪光经过的地方,都在以缓慢,但肉眼可见的速度得到缓解。
但还不足够,过于深入,或是由黑魔法造成的伤害,咒语帮不了太多。他身上只有两瓶白鲜香精,幸运的是,麻瓜善于发明控量工具。
玛丽很快有了成算,她在两个世界得到的知识和经验,都能不可思议、恰到好处地帮上忙,简直像专为此刻做的准备。清水如泉和酒精棉,白鲜香精和绷带,完美地相互配合。她不客气地捏开他咬紧的下颌,得益于从前帮姑妈照看动物的经验,她的手法熟练极了。在倒空五瓶补血剂后,斯内普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
当玛丽整理好床褥,把他安顿在她隔壁的空卧房时,墙上的壁钟提醒她,才刚刚过去一个多小时。
她感到筋疲力尽,神经却仍然兴奋,思维异常的活跃。所以她知道,事情还没有结束。
玛丽坐到床沿,她早就点燃了壁炉,还从杂物间搬出一台暖风机,这让她不得不在十一月底的室内只穿单衣。她翻出了马修留下的毛衣长裤——比起安东尼,她的表兄和斯内普的身材更接近。尽管如此,宽度还是太大,长度又稍显不足,但她无疑尽了最大的努力。因为马修最低调的衣服,胸前也印着巨大的野猪。
然而,他的手指依然是冰凉的,眉头紧锁,冒着冷汗,好像他同这周围——温暖的房间、加厚的被褥——根本不在一个世界。他的意识拉扯在两界之间,在现实与虚幻的界线上奋力挣扎。一种直接作用于灵魂的伤害,正在将他的灵魂一点点撕裂,抛进黑暗寒冷的大海。即使身体完好无损,他真正承受的疼痛,也像有成千上万根利刺,正从血肉皮肤中生长出来,皮开肉绽。
这一定是种高深的诅咒、一种极恶毒的黑魔法。因为只有那些在邪恶中也是最邪恶的一批魔法,才会折磨别人的灵魂。
可是,玛丽对黑魔法的了解实在太有限了。她只能设法缓解症状,让他好过一些。显然,他不能冒险出现在巫师世界,否则,他应该让自己倒在圣芒戈,而不是她家的玄关前。
床头柜上排列着大大小小十几个水晶瓶,玛丽的视线在其中逡巡,可偏偏没有最需要的缓和剂。生死水是不是太粗暴了?生死水、缓和剂。她咀嚼着这些词,眼睛突然亮起来。
那瓶魔药已经放了五年,药效恐怕不会太好。但她还是弹起来,冲出了房间。
1976年6月5日霍格沃茨
一场旷日持久的酷刑——五年级学生的O。W。L。s考试。
巫师考试管理局的日程安排可谓煞费苦心,谁教他们把魔药学排在第二周,好像有人会为此感激似的。玛丽烦躁地在地窖的空教室走来走去。上帝知道,她本应在所有主课考完后大睡一觉,或和莉莉、凯蒂一起溜进厨房,分享最美味的抹茶布丁和海盐冰激凌,而不是在这儿绝望地复习魔药。魔药——也许的确会有人对此感激吧,某个打搅她复习,态度还不好的家伙。
玛丽的心思自然而然从书本上飘走——事实上,本来就不在那儿——飘去了不久以前,昨天晚上。
从早到晚的高强度复习把她的大脑塞满了嗡嗡作响的魔药材料和配方,顺时针、逆时针,搅拌的不是坩埚,而是她的脑浆。她麻木地把自己拖上塔楼长长的楼梯,第八百次诅咒戈德里克·格兰芬多的天才设计。然后,她僵硬地停在原地。
看看这是谁。她在心里吹了声口哨。
年轻的斯莱特林把自己长在墙缝的阴影里,玛丽站在最上几级的楼梯,从这个角度,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他——徘徊在狮子林外的毒蛇,在这时节,不啻于送上门的活动靶。不知他的运气是好还是坏,等到的那个人恰好是她。玛丽漫无边际地想,一边继续打量。她有段时间没有好好观察过他,自从那桩黑魔法“恶作剧”后。
他似乎更高了,特意做长的校袍,下摆缩到了膝盖边,滑稽的是,仍然有些宽大,因为他还是那么瘦削。头发也留得更长,从下颌边垂到肩膀上,也许等级考试的忙碌让他本就不多的形象管理雪上加霜。他的面庞因此更深、更深地藏进去,藏在两面黑暗的帘幕中间,只有突出的大鼻子的鼻尖,露出一点招摇,引人窥探的欲望。
很好,就是这样。
在刚刚过去的几分钟,静默、永恒的几分钟内,她雪藏数月的念头翻涌而上,疯狂爬满了整个心房。玛丽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从没有停止过渴望他。并且,由于他的轻蔑、他的不屑,她的渴望变得前所未有的更加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