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端午,葑门一带的鱼市摩肩擦踵,往来人群手中皆提着过节所需,热闹之极。
林白棠仗着年纪小身姿灵活,提着好不容易从宋记鱼店抢来的两尾黄鱼,半篓子黄鳝,还有菖蒲跟艾草各一束,瓜果青蔬一篮子往家赶。远远瞧见家门口楝树下围着一圈人,嘈杂热闹,她还凑过去踮起脚尖往里瞧。
可惜她只有九岁,个头在同龄人里算得拔尖,混在一圈挤得密不透风的邻居之外,却也瞧不清内里的热闹。唯有里面听起来有位年纪颇大的婆子抑扬顿挫的哭着诉苦。
“……我辛辛苦苦寻了来,没想到亲生的儿子娶了媳妇,却拦着不肯让我进门,也不知安的什么心?……这么些年,也不知我儿过得好不好,穿的暖不暖?大娘婶子们,你们来评评理啊,哪有把婆婆往外撵的道理?”
林白棠瞧不见人圈里的动静,越加好奇,恨不得把脖子伸长二尺。
隔壁邻居曹婶子身高体胖,堵得严严实实,只留给她一扇厚厚的肉墙。她听到肉墙跟着追问:“婶子,您这话说的,咱们巷子里谁也没听过他们家还有个流落在外的亲娘啊?”
常年替人浆洗衣物的寡妇吴氏也柔声细语的反驳:“不能吧?别是跑来讹人的!”
那婆子似受到刺激,嚷嚷的整条芭蕉巷都是她尖利的声音:“林青山不认亲娘,要被天打雷劈!”
人群之外的林白棠听到这句话,手中两条黄鱼“啪”的落了地,一头撞在曹氏背上:“曹婶子,您让让。”
——没想到瞧热闹却瞧到了自家,林青山可是她亲爹!
曹氏扭头一瞧,顿时笑了:“白棠回来啦?”
她侧身把林白棠拉进人圈,顺便还替小姑娘捡起地上两条黄花鱼提着,更贴心的将她手里提着的菜篮子,腰间绑着的装鳝鱼的小篓子,以及背后插着的菖蒲艾草全都卸下来,示意她往前站。
林白棠一身轻松冲进人圈,便发现地上坐着个满面皱纹一身粗布的老媪,那老媪哭得一脸鼻涕眼泪,拍着大腿骂人,对面是挺着大肚子的金巧娘,正是林白棠亲娘。
金巧娘生林白棠时大出血,多年未再有孕,不知道喝了多少碗苦汤药,去年才又怀了一胎。
她试图安抚这情绪激动的老媪:“大娘,您贸然找上门来,便说是我家夫君的亲娘,还背着包袱要住下来,没凭没据,我也不能让您进门啊。”
那老媪见金巧娘拦着她不肯让步,便拎着包袱从地上起身,打定了主意要硬往里闯:“我今天就非要住进去,你这个眼里没婆婆的贱人……”不防才走出去两步,便被林白棠一头撞了上去,复又摔倒在地。
林白棠拦在金巧娘面前,也不管这婆子的来历,人小气势却足:“你再骂我娘一句试试?!”
曹氏见状忙站在了林白棠身边,好意劝阻:“大娘,就算你找儿子,这么大的肚子也不能冲撞了吧?”生怕这婆子再来上一回。
金巧娘惊魂未定,双手抚在女儿肩上,下意识道:“白棠——”
林白棠头都未回,安抚她:“娘你别怕。”又追问一句:“阿婆呢?”
金巧娘自嫁进林家,便知丈夫五岁丧父,家中房产薄田都被族人霸占,婆母还怀着身子,万般无奈带着儿子进苏州城讨生活。寡母带着一双儿女相依为命多年,直至家中添人进口,日子才渐渐好过。
她不知其中有无内情,下意识便想护着婆婆,先打发了这婆子走,压低声音跟女儿说:“做粽子的猪肉不够,你阿婆去街上割肉了。”她心中焦急:“再磨蹭下去,你阿婆便要回来了。”
那老媪见林白棠牢牢护着身后大着肚子的媳妇,耷拉的眼皮略微一掀,趁着母女俩说话的功夫,将她上下打量片刻,冷笑一声:“你就是青山家的丫头片子?”
林白棠从小在家中备受宠爱,还从未听过长辈用这种嫌恶的口气说她,顿时对这老媪生出一股恶感。只觉得她满脸的褶子都透着说不出的刻薄,打从心底里厌烦起来,却笑嘻嘻开口:“这位大娘,你说你是我爹爹的亲娘,我不信!”
老媪拧着稀疏的眉毛骂道:“我可是你嫡嫡亲的阿婆,你爹爹的亲娘!”
林白棠连连摇头,语气里透着孩子的天真,说出的话却句句带刺:“别人家嫡嫡亲的阿婆,都是从小陪在儿子身边长大,给儿子娶媳妇带孙子,一家人住在同个屋檐下,一起生活几十年,从不分开。你说你是我的亲阿婆,那我阿婆跟我爹爹进城乞讨的时候你在哪?我爹爹小时候生病,吃不上饭的时候你在哪?我爹爹跟我娘成亲的时候你又在哪?”
闲来无事,老祖母也会感慨如今的好日子,偶尔回忆过往,讲起年轻时候母子流落街头,进苏州城乞讨的艰难。林白棠便牢牢记在心里,没想到此时却派上了用场。
小女孩语声清脆如珠,落在议论的人群之中,竟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一瞬。
曹氏的儿子方虎跟林白棠同岁,可恨儿子是个惹祸的头子,却很听林白棠的话,因而很喜欢这懂事的小姑娘,当即接话:“白棠说的在理。你既是林青山的亲娘,为何这么多年对儿子不闻不问?”
老媪没想到这小丫头嘴巴跟刀子似的,句句戳到她的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