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很大。
一行宫人匆匆走在前头,便是手中提着画了符的防水油纸宫灯也无法照亮森森宫巷的路。
巨大的青石板上浅浅的水洼里,倒映着微弱的暖黄色。
云绡走在宫人的后方,一只手提着巨大的沉重的伞,一只手提着半旧不新忽明忽暗的灯。
她的伞举得很高,因此也多费几分力气,若那些走在前头只想着赶紧把人送到别再淋雨的宫人们谁能回头看一眼,就能看见云绡的姿势有多怪异。
那把伞撑在她的身侧,遮不住她小小的身形,暴雨疯狂地打在她的身上,更衬得她单薄瘦弱。
“你不必如此,顾好你自己。”钟离湛的声音有些沉闷。
他望着前方已经离云绡有些距离的宫人,再看向云绡举到自己跟前的一截细瘦白皙的手腕,眼底涌出了几分不忍。
云绡的那把伞举在了他的头顶上,她走路甚至还需要费力地踮起脚尖,钟离湛直白道:“雨打不到孤的身上。”
云绡当然知道雨打不到他的身上,他只是魂魄一缕,除了她,他什么也碰不到,不过该装的样子,云绡还是得装的。
她昂起头露出一抹笑道:“雨淋不湿您,但您应当能感受到寒冷吧?”
钟离湛对上那双在夜里也明亮的眼,抿了一下嘴,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往下压。
云绡就看见钟离湛的魂魄穿过了雨伞,那把伞像是一把刀,斩断了他的头颅与身躯,让他看上去像个挂在伞下的无头男尸,尤其在这冰冷狂风暴雨的深夜里,更透着几分诡异阴森之气。
云绡倒吸一口凉气,又怔怔地看向对方握着自己手腕的宽大手掌,他的手指修长,将她的手腕包住还多出一截。
为了伞能完全遮住风雨,这回变成了钟离湛的手凑近了云绡的脸,所以云绡也看见了他手指上细小的伤痕,那些都是陈年旧伤,伴随着他的魂魄不曾消失。
他魂魄的温度,是滚烫的。
“他们总是这样对你吗?”
低沉的声音从伞顶上传来,云绡的目光不再盯着钟离湛的手,而是望向并没有等她的宫人,道:“总是如此的。”
钟离湛沉默了会儿,又问:“你们如今这朝代,没有设立国法规矩?例如……蓄意伤人者有何惩罚?知情不报者有何惩罚?诬陷造谣者有何惩罚?欺凌弱小者有何惩罚?”
云绡听他这话,愣愣地盯着伞檐边落成线的雨。
没等到她的回复,钟离湛弯下腰,灵魂钻过雨伞,勾着身体朝云绡看来,细细打量着她的眼。
旁人看不见钟离湛,云绡却是能看见的,在她眼里,他就像个活生生的人,这一下遮挡住她全部的视线。
云绡像是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他:“这些……都应该有惩罚吗?”
钟离湛的目光比她的更疑惑:“不该有吗?”
云绡眨了一下眼,反问道:“曦帝当初成为五族之首,被称人皇之时,在您统治之下的天下里,如您方才所说的那些人都会受到惩罚吗?”
钟离湛点头:“自然。”
云绡恍然,心道难怪,难怪他会在发现她撒谎的时候蹙眉,又会在周泉礼和云宓被人带走后沉默,他一直都在以一个与眼前时代格格不入的旁观者来看待他们,在他的眼里一定对他们都充满了疑惑。
疑惑云绡为何不反抗,或许在他心里,还会怒她不争。
所以他会在她提起与云宓的过往,还有周泉礼为云宓做的那些事时,对她说她不该心慈手软。
彼时他一定一时没想到,其实不是她心慈手软。
钟离湛也在云绡的沉默中明白过来,他从离开青云司后来到宫中的这一路,猜测的没错了。
他刚出禁地不久,当天还没晒多久的太阳,便跟着云绡离开了神霄塔,后又去了皇宫,再离开了皇宫,到青云司。
他对凌国是陌生的,所有知道的东西都从云绡的只言片语中获取。因为知道云绡是曦族人,又是他的信徒,似乎对他的过去也有很多了解,所以钟离湛对云绡生出了几丝信任。
不多,但有。
毕竟他死前活了二百多年,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他还活着的时候,一双眼可洞悉真相,自然没有人敢在他的面前说谎,可他如今死了,力量大打折扣,还受骨剑限制,要分辨真伪,就要从多方角度去考量猜测。
要说出禁地前,他对云绡的信任有六成,那出禁地后,随着她熟练地伪装、欺骗,他对她的信任也只剩三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