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杏颜爹娘去得早,幼时便是古奶娘同兄长宁顾旸二人一同带着。这古奶娘有一身好武艺,平时也好说话,不过宁杏颜要是做了什么不是的,便会连声对宁杏颜念叨“要死了”三个字。宁杏颜对此也颇为敬谢不敏,每每听到这三字就如兔子一般窜出外头,不到古奶娘消停的时辰便绝不回府,从前容洛还在宫里头的时候便留过宁杏颜多次小住,为的也是这事。
轻缓勾唇,容洛二人又打趣了彼此一番。待得消歇,容洛让仆从帮着将宁杏颜的两箱东西搬上牛车,才看向重澈。
重澈离着她有三四步的距离,适才宁杏颜与她说话,他也并未上前见礼或如何。此时见容洛朝这一处看来,重澈同她相视许久,才领着身后的盛太医一道上前,揖首道:“大殿下安好。”
略有拘谨的模样,大约也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被她知晓。容洛端量过他身上紫色的官服,目光在盛太医身上一停,心里陡然生出一阵不痛快的滋味来。
唇角一抿,容洛眉心一蹙,笑道:“托尚书的福,本宫确实格外‘安好’。”
最后二字怒气横溢,便是柔婉的笑意都无法掩盖。帮手搬匣子的宁杏颜听言,登时探了眼来瞧这边的情况。但所担忧的争执场面却一丝端倪都未显露。这厢容洛怒意昭然,可那厢的重澈却只是倾唇一笑,侧身让身后的盛太医同一位蒙面童子站到身前。
“殿下康健,微臣便安心了。”模样清隽温润,重澈十分恭敬,笑意里可见柔昵,“微臣今日除为殿下送行以外,还奉陛下旨意,将盛太医带给殿下。”
盛太医是重澈的人,这点容洛已知悉透彻。前时容毓崇带来的消息也与之后下旨离去一事完全对上,那之后她也及时将盛太医送回太医院中,按理皇帝不可能不知盛太医身份已被察觉……此时仍将盛太医送来,重澈与皇帝打的是什么心思?
眉心愈紧。容洛也不再拐弯抹角:“盛太医在本宫吃食里掺了什么,尚书最是清楚。眼下又让太医与本宫随行,尚书以为本宫是三岁小儿,不知吃一堑长一智么?”
“如殿下所言,微臣对此事最为清楚。”直白的话语教盛太医躬身姿势更深。重澈立在一旁,仍旧面不改色,“但微臣今日只是受命将盛太医带给殿下。而太医同样只记着照料好殿下咳疾一事,其余的,殿下若是忌讳,大可任意处置。”又微微偏首,笑看向盛太医,“太医以为如何?”
语气哪里有商量的余地。扫袖折了双膝跪下去,盛太医放下药箱,恭恭敬敬地叩首,嗓音中似有颤抖:“一切以大殿下病愈为重……大殿下也请看在良娣的面上,再给臣一次机会,让臣随行益州。”
早时他被送回太医院时重澈就动了怒,此次再不能留在容洛身边把事做好,他大约就保不住性命了。眼下重澈的话中分分明明地把处置他的权利交给了容洛,他无疑前一步是生,后一步是死,留在长安不消说是绝无生路……而容洛这一边虽不信他,但到底也有一线生机在,便是死皮赖脸,他决计也要跟着容洛去益州。
盛婉思与孟氏如今在命妇中势头正盛,比之盛太医可说是极其重要。虽盛太医与盛婉思的父女关系她早托了元氏割断,但盛婉思在长安居住多时,有心的只要去打听一下便能得悉。此时盛婉思的身份无人追究,说到头还是有谢家跟元氏在后边撑着,没人敢做出头鸟拿这说事——可若盛婉思的生父站出来多嘴,便保不齐会有针对谢家的人以此攻击谢家。
眼中墨色如热水沸腾。容洛抬眼看向重澈,良久,轻声低笑:“终将为敌?”
这是她重生第一日见到他时说的话。重澈凝视着她,付之一笑:“不会为敌。”
“可如今便是这样的局面。”容洛掩唇咳了一阵,扬眼时重澈已经收下前行的动作,“我一直觉着此时的你绝不会背弃于我,不论你此时是父皇的重臣也罢,是朝中人人都想亲近的尚书也罢……我是觉着你与我是都不会在今时今日持刀相向的。”笑意里露了自嘲,容洛望向底下跪着的盛太医,敛目牵唇,“果然本宫从始至终都是弃子。父皇母妃,祖母或你,从来都不会留在本宫身边。”
声音内有几分凄惶。容洛鼻息一翕,恍惚间似有低声一笑。叹息着扯下帷幔覆过脸面,转身唤盛太医起身时,她正巧避过重澈拦下白鹿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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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车厢内坐了一阵,容洛心绪平复下去,便听得何姑姑伸手在敲在厢壁上的几声叩响。
掀帘而出,重澈早已离去。何姑姑此时正立在车边,身旁站着一个同样戴着幂篱的童子。见着容洛出来,何姑姑揣揣地看了眼身旁的小童,斟酌道:“殿下,尚书将……燕南送了过来,说是府中修葺,没了习练的地方,让殿下带着一块去益州。还交代这孩子武术禀赋极好,最好是与宁姑娘一同入宁家军,莫要荒于嬉乐。”
听到“燕南”二字时容洛便已格外惊诧。见着他在话落时向自己躬身施了个礼,容洛按捺下满心的关怀,看向何姑姑,“是谢家去要人了?”
何姑姑不是谢家的奴婢,当然不清楚。摇了摇头,何姑姑道了声“不知”。
“是尚书问奴婢要不要同公主去益州的……谢家倒没来过人。”燕南掀了纬纱,怯生生地瞧着容洛,“奴婢在长安并无家人,先生虽对奴婢关照多多,但奴婢觉着先生忙碌之际仍要分心管顾奴婢,实在是汗颜……听闻殿下要去益州,师姐……宁姑娘也要入宁家军,奴婢便想着能否借此入兵营……”
先生便是重澈。燕南寄居尚书府多时,宁杏颜的师父林教头看中燕南天资,收了他做关门徒弟,而重澈觉着他读书笼统,便亲自做了先生教他读书。这些情况容洛多少晓得,见他闪避着将身份摆低下去,颇有些卑微的模样,容洛心疼之至,却又庆幸他懂事至极。
想探去抚摸他的手忍着收在袖中,容洛声音柔和许多:“你想入兵营?”
燕南望着容洛,小心地点了点头:“是。”
“眼下还不行,募兵的日子已经过了,你是入不得兵营的。”期待的模样叫容洛缓缓一笑,见他神色露了沮丧却仍乖巧地颔首,容洛稍稍莞尔:“不过本宫与宁姑娘熟识,可先让你先随营中老人管理粮草之类,平日也可随将士们一同操练武艺。往后若你技术渐精,再让宁姑娘与将士审核先你一番,才到前头去跟随宁将军,你以为如何?”
少年的眼中多了亮色,抬目看向容洛,燕南小声问道:“过了募兵的日子也可以?会否为难大殿下?”
与容明辕截然相反的反应,直教容洛颇为心疼。垂首一笑,容洛应声:“本宫爱才,也需对得起重尚书托付。”
对不对得起重澈都只是借口罢了,容洛看燕南脸上生了几分惊喜,又想起重澈与其他的事情。例如盛太医,例如皇帝,又例如眼前的燕南——但纵使大智近妖,她也摸不清楚重澈的心思。
一时咳嗽起来,容洛又耐着心与燕南说了几句话,又返回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