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有人的时候还好些,如今只剩贺承和陆晓怜了,满室静悄悄的,被钟晓的问题勾出来的惶惶,在贺承心里悄无声息地疯狂滋长。
在南州城,他是以“沈烛”的身份遇见陆晓怜的,躲在那方胶皮面具下,他也一度忘记他是贺承,是从无涯洞的血泊中走出的贺承,是亲手重伤恩师的贺承!
后来,他伤病缠身,命悬一线,也没有力气深想这些。
再再后来,百花谷如世外桃源,隔绝江湖纷扰,他逼着自己不去想这些。
可有些事,终究是避无可避。
他到底是把南门迁和潘妩请出了百花谷,如果他们能救活陆岳修和孟元纬,会怎么样?如果救不活,又会怎么样?
他明明早就已经想好了,就是要让陆晓怜恨他,这样才能斩断他所有的退路。
可是陆晓怜偏不,千千万万个人骂他,她却偏要站着千千万万个人的对面,为他讨一个虚无缥缈的公道。
于是,他就被她牵绊住了。
他从南州城见到她开始,就被她牵绊住了,所以才会从南州到百花谷,纠缠一路。
越是纠缠,贺承就越是舍不得。
之前还好,反正他也没有多少日子好活,再舍不得,两眼一闭,后面的路也只能由陆晓怜自己走。借着这个理由,他能说服自己心肠再硬也无妨。
可偏偏现在,他又能活下去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后,他立刻卷入另一场为难里,他舍不得告诉她真相,也舍不得让她失望,所以一颗心悬在半空中飘忽不定,进退维谷。
贺承幽幽叹气,抬手抚过陆晓怜的脸,拨开她散在额前的黑发。
十八九岁的少女,像一只柔软的猫咪一样乖巧而安静地蜷在那里,雪白的脸颊上被酒气晕出淡粉色,像一丛桃花映在眉眼之间,生动极了,也漂亮极了。
“晓怜——”他轻声唤她,“醒醒,喝了醒酒汤再接着睡。”
庐川城的酒又醇又烈,陆晓怜酒量一般,小睡片刻,还醒不了酒。她拧着眉头醒来,瞪着一双水汽缭绕的眼,歪着脑袋愣愣地盯着贺承看。
贺承抬手在她眼前晃晃:“陆晓怜?”
溜出青山城独自闯荡,在试琴会上质疑卓弘明,不计生死硬闯百花谷,那个好像已经长大到可以面对疾风骤雨的陆晓怜盯着贺承看了半晌,忽然扁了下嘴,拽着贺承的衣袖,泫然欲泣:“好难受,师兄,我是不是生病了?”
喝那么多酒,哪里有不难受的?
贺承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把人搂进怀里,温声哄着:“没生病,听话,喝了这碗汤,睡一觉就好了。”
陆晓怜被灌了半碗醒酒汤,推开贺承的手,摇头晃脑地往贺承怀里钻。折腾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她觉得舒服的姿势,靠在贺承胸口,敲着自己的脑袋,哼哼唧唧:“头好晕啊,这个头,不想要了。”
“好好好,不想要,就扔了。”贺承哄得敷衍,把装着醒酒汤的晚又抵到陆晓怜唇边,“听话,再喝两口。”
也不知道该怪潘妩开的方子,还是该怪金波熬汤的手艺,反正陆晓怜不喜欢这碗醒酒汤。她的头蹭在贺承怀里左右乱撞,边躲他手里的那碗醒酒汤,边叽叽喳喳地继续“扔”东西:“好难喝,好难闻,嘴和鼻子也不想要了。”
贺承沉声发笑,放下碗,无奈道:“明天头疼死,也活该。”
醉得七荤八素的陆晓怜竟然还顾得上瞪着贺承,反驳他:“我不会头疼的!”
“你明天就知道了。”
“不会的。”陆晓怜坚持,一脸严肃,“我的头已经被你扔了,不会疼。”
贺承哭笑不得,觉得自己把好不容易睡着的醉鬼喊起来喝半碗醒酒汤,简直是得不偿失。他把软成一滩泥的陆晓怜安置回床上,坐在床沿,仔细给人盖好被子:“睡吧。”
陆晓怜像一尾灵活的游鱼,裹着被子滋溜翻个身,头枕到贺承腿上来,手虚虚抓着他的一角衣袖,喃喃念道:“我抓住你了!师兄,你走不了了。”
第二天,陆晓怜果然睡到日上三竿,睡醒之后,也果然头疼。
钟晓和金波敲门的时候,她刚刚打开贺承留在床头,用昨夜那半碗醒酒汤压着的纸条。纸上的字是贺承的字,龙飞凤舞,行云流水,那么,纸上的话,也应该是贺承想要同她说的话。
贺承让她跟钟晓、金波继续朝西江去,他和南门迁夫妇办完事,很快去找他们汇合。
宿醉后的脑袋昏昏沉沉,陆晓怜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去办什么事,只猜想着,贺承是带着南门迁和潘妩一起走的,无论是什么事,总是免不了要与受伤、生病牵连上关系。
可是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令贺承不得不将自小一起长大的孟元纬安危搁置一旁,令贺承不惜再次丢下好不容易重逢的陆晓怜?
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连她也不能跟随,不能知道吗?
想到这里,陆晓怜心头一跳。她好像捉住一条线,顺藤摸瓜,隐隐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可她来不及深想,房门正被轻轻叩响,思绪便断了。
在外面敲门的是钟晓。得了陆晓怜的准许,他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薄粥进来。
屋里的陆晓怜还在试图继续深究刚刚一闪而过的某个猜测。宿醉之后,她头脑昏沉,想事情时不自知地拧紧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