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刺史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说重点!”
或许是从前几十年都不苟言笑,寡言少语,这两日陈司马简直像是要把前半生没说的话统统说尽似的,见人就爱给他讲贺重玉的“传奇故事”,听众也相当捧场,不时感慨长叹,或者鼓掌叫好。
现下在邓刺史面前,陈司马又差点没截住话头,他脸上一红,挠了挠脖子,笑道:“算是名师出高徒罢,她和一位隐居的匠师结缘,学得了这手烧灰的绝技,炼得的白灰遇水则凝,凝固干硬之后坚如磐石。”
“更妙的是,只要拿板片搭建外框,里面浇入掺水后为成型的白灰,想做多厚的墙就能做多厚的墙,想立多高的柱子就能立多高的柱子!”
一道惊诧的声音打断了李怀安的话:“照这么说,这岂不是无坚不摧的利器,还是能日进斗金的聚宝盆!”傅长青搓着手,掏出怀里的一方黑石算盘就开始噼里啪啦地拨动,一边惊呼不已,“暴利!暴利啊!”
他转手将算盘搁到案上,拎起一把小锤拿凿子砸面前的石板,石板纹丝不动:“嚯!居然真的这么硬!”
傅长青扭头看着长身而立的李怀安:“你说,贺钦他是怎么养得闺女啊?他家两个女儿一个赛一个的稀奇!从前也没觉得这些白灰有这么神啊,只有那些穷苦百姓才会买这个建房子,质地也就比茅草好一点罢……”
“这原本就是她思索出来的,还不许她再几番改进?郗宁刚用上这东西的时候,她才几岁,如今几岁?连你都做到了刺史……”
剩下的话李怀安没继续开口,但傅长青从他翻的白眼里看出来了。不过傅长青一点也没动怒,他手肘拐了拐李怀安的胳膊,笑得十分谄媚:“我能有今天,还不是都靠你——”
“不过白灰造价低廉,说是没有成本都行,这得挣多少银子啊!贺钦也够耐性的,舍得把这聚宝盆藏着掖着这么久!”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忽地嘴角上扬,眉头一跳,两条黑浓的眉毛像突然打结的虫子,“该不会他也有什么大志向罢?”
李怀安:“……别总把人想得那么恶毒。”
“玩笑话嘛,你真没风趣!”傅长青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唉,话说我也想看看这一月建成的白云高阁是什么模样……”
真不愧是“外表天然,无所雕饰”,贺重玉一点没夸张。
不过也算能交差了,想不到贺重玉真没夸下海口,她真的在期限之前建成了白云阁。
邓刺史仰视这座九层高楼,差点拽断了自己的胡子,他赫然转身看着贺重玉:“你们家是不是隐世门人,专门有一项搭台造楼的传承?”
贺重玉眼皮微跳:“绝无此事!”
或许邓刺史只是为了表达自己内心汹涌澎湃的激动和震惊之情,他没有对此穷追不舍,嘴里止不住地叫好。他用力拍着贺重玉的肩膀,“好啊!太好了!小贺,你真是奇才!”差点把贺重玉拍岔了气。
白云阁面眺平江,背拥旷野,江边水雾缭绕如烟,远远望去,素如白玉,净若雪练。夕暮时分,霞光放华,阁身淹彩,似天宫琼楼。
徐叔子也终于画出了教他满意的画。画幅九尺见方,拿雪龙木装裱之后从顶层悬挂而下,落在阁内中心,当人拾级而上时,便能从各个角度看见这幅殊绝大作。
“我见君子,如鹤出东山,我见君子,如玉掷华庭。”白云阁既成之时,贺重玉立于顶楼,倚栏远眺,前揽大江,背拥危楼,水雾渺渺,浮光点痕。徐叔子见之,如此感慨,顿时思如泉涌。
他一把撕碎此前所有“奉诏之画”,拈笔提壶,一气呵成。次日清早,下仆推门而入,扑面而闻屋内冲天酒气,徐叔子醉醺醺地横躺在地板上,身上盖着一幅玉京升仙图。
后来人们看见此画,噗嗤笑开——哪里是什么玉京,分明画的是荣州城嘛!瞧,这独立于玉京一众神仙殿宇的不就是白云阁!唯独和实际的荣州城不一样的是,画中高楼背后,悠悠伫立着连绵仙山,巍峨缥缈。
但最令人惊奇的,莫过于高楼之上那个长袍广袖的“仙人”。
世人口耳相传——徐叔子!画圣!你知道他老人家做了什么么!他画人了!
其实画中“仙人”在整幅画卷中显得格外细微,如同一枚枣核,乍一看甚至还看不出来,更别说此人的脸被云霞缭绕着,五官一片模糊。
但这可是人,出现在徐叔子画中的人!徐叔子有个怪癖,他擅山水,善花鸟,但从不画人。他说,人集百气于一身,太过复杂,故而不愿作画。
如今大功告成,徐叔子也该回京了,他私下不止一次和贺重玉抱怨,说再不回去,他埋在院里的好酒就要被损友喝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