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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第2页)

徐叔子本打算早几日走的,只是懒得动弹,他一边心疼他埋在院里的美酒,一边看着太阳发呆,他想此时炎热,不如在荣州躲完夏天之后趁秋高气爽回京。恰好听闻天子诏贺重玉进京,特派了驿船,他心念一转。等贺重玉上了船,才看见船舱里正瘫坐着一个醉醺醺的画圣阁下。

年中六月,榴花燃火,平江两岸浓荫泼绿,映衬得燕子隘渡口处的船只如同接天莲叶,升出江面摇曳生风。

渡口的挑夫打着赤膊,葛布粗衫扎在腰上,每迈出一个沉重的脚步,地上就落下一个沾着汗水的脚印,水渍飞速地在烈日下挥干。

年轻士子跳下甲板,宽大的白袍在风里鼓飞,他们的心被暑日晒得滚烫,像是要跳出胸膛般搏动,注视着这座威严皇城的目光比灼灼日光还要炽热。

车马粼粼,风声飒飒,渡口进行着有条不紊的交接……

这让刚登上洛京地界的贺重玉感觉,面前的恢弘城池被国都的光辉笼罩着,内里早已经衰老,城墙表面裸露着斑驳痕迹,像老人变得松脆的骨头,它却还不肯承认自己的腐朽,靠着四海八方源源不断而来的新血浇灌,维持着表面的威严……

徐叔子擦着脑门上的汗,倒不是因为贺重玉话里离经叛道的想法,他刚下船便扑面而来蒸蒸暑气,连外袍都染上了湿痕。

“怪不得贺长史说你心思古怪深沉,总陷入牛角尖,旁人只想挤进这团权利富贵的漩涡里,只有你伤春感秋。”

“你看看,从船上下来的有哪个是哭丧着脸的?坐船走的才苦着脸呢!”不管老少,打扮得文质彬彬的士人初来乍到,总是意气骄盛,仿佛他们第二天就能踏进紫宫,立于朝清殿上,一展平生抱负,挥斥方遒。

贺重玉摸了摸鼻子,面上露出几分赧意:“我也没有哭丧着脸罢……话说,我们临走前父亲走到你身边,悄悄跟你说的竟是这个?他不会还托你照看我罢?”

“你真聪明!贺长史那天的确是托我好好照看你……要我说,洛京有你姐姐,哪里需要我来照看,贺长史也是一番拳拳爱女之心啊。”

贺重玉没说什么,她似乎是还未适应煌煌国都的繁盛,尽管这里仅是洛京城外的一个渡口。

“徐老,你说的也不尽然——”贺重玉打量着刚搭板卸货的乌木船。

船舱里陆陆续续走下来好些蓬头散发的人,贺重玉扫了眼,大概有二三十个。这些人穿着薄衣,赤着双足,大多数是女子,少数几个是瘦弱的男人,其中一个女子还牵着一个孩子,那孩子怯生生地贴紧了女子的腿,身量还不到女子的腰线。唯一共通的是,这些人脸上皆蕴着一股哀沉死气,仿佛行尸走肉。

“别看了,他们都是奴隶——哦,我想起来了,今天确实是运奴船靠岸的日子……”徐叔子扇动手掌,却搅动了风中的热气,脑门上又滚落两滴豆大的汗珠。

他对此已经司空见惯,甚至还好奇地嘀咕道:“这回的还挺少。”

贺重玉不解地看向徐叔子。

“可不是少么!每月月中,运奴船都会在燕子隘靠岸,船上的奴隶统一送到西市奴隶署,哪回不是上百个。”

“奴隶署?原来洛京也有奴隶署,看来天下城池皆有奴隶署了……”贺重玉声音悠悠,她如今已经不像当时在荣州初闻此事这般失色。

贺重玉自幼长在郗宁县,郗宁县城小地偏,自然没有奴隶署这种“奢侈”的东西,后来在谯州小住,也没有机会接触这些东西。她原本以为匠籍就已经是很残酷的制度,没想到世上还有一种制度,可以正大光明地将人视作牲畜进行买卖。

“太祖立朝,废黜一应贱籍,没想到如今全都故态复萌。”汗水浸湿了她的眼睫,贺重玉感觉视野变得模糊,“也是,当时天下初定,百废待兴,生民凋敝,自然要忙着添丁加口,如今恢恢盛世,泱泱万民,自然不能个个抬起头颅做人,还得有人垂首躬背、跪趴做猪羊……”

看到贺重玉皱起的眉毛,徐叔子叹了口气,拍拍她肩膀:“常事而已,不必介怀,再说我们介怀有何用呢。”汗水从他脸上滑落,沿着下巴滚进胡须,那枚翠绿的玉珠儿被汗水濯洗得发亮。

“还是先想想如何进城罢!”

徐叔子偏眼看向贺重玉,眼神里尽是控诉:“真是有福不会享的丫头,你铁打的身子骨就罢了,我和她可是一老一弱,怎么走得完进城的这段长路!”

他一拍喜鹊的肩膀,喜鹊本就热得头晕眼花,这么一拍,她顺势坐倒在地,大张着嘴喘气,却感觉喉咙像是要被烫熟了,又赶紧把嘴闭上。

“这不是才下船么?这么累?”贺重玉失笑,她伸手欲将喜鹊提起来。

但喜鹊抱柱她的手臂,仰起脸两眼涣散:“船上像二月初春,船下才是六月隆夏,我这是经历了冰火两重天!”

她哀嚎一声:“姑娘!咱们不会真要顶着大太阳走进城里罢!”老天,来京城不谈享福就算了,怎么刚到就已经吃上了苦,喜鹊差点就后悔和贺重玉一起来洛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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