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停步,马嘶鸣穿过风吹则低的草甸,我说。
“端正自己的身份固然重要,却也别忘了端平自己的心绪。”
我颔首,风是句子的收尾,也是句子的开端。
“我的意思是,黄将领,不要觉得自己只是教我一时的萍水相逢之人,我归属东宫以后,我们可能会在某一刻并肩,或是以背相抵。况且,没人能守恒,您之所以是东宫一代射御宗师,你的爆发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你追我赶,才是共赢之道。我们有很长的路,东宫有很长的路,殿下有很长的路,这些路,在交叠,在分岔,又在合并,重逢。”
我顿住,完满地笑了。目光灿然投向被连珠炮打得几无反手之力的黄祁山,声似断线,却藕断丝连。
“黄将领,从今往后,不要再自称末将了,也不要再唤我苏将军。”
我的双眸静如深海。
“在下钟离,很高兴结识你,祁山。”
黄祁山静默在风里,目色天旋,良久,颤巍巍地伸出双手,紧紧回握我,笑得纷繁。
“祁山见过钟离。事到如今,祁山这才明白,殿下收你,绝非兴起。善察人心,心思细腻,不自矜,不轻言,短短数语,道尽我所有顾虑与动念。”
我从容恣肆地笑着抽手,耳畔嘶鸣。
“不过是肺腑之言。而且祁山,你说话,越发文气了。”
一言尽了,我放声大笑,丢下愣怔的黄祁山。半晌回神,不知所想,却一往笑之。他见我远去,赶马来追,似是要与我一决高下。我岂能遂了他的愿,偏头掷去一个狡诈而不明的挑衅的笑,我一个借力上跳,腾空在马背上换了个方向,倒骑顺箭,弓响箭走,直冲黄祁山面门。
黄祁山骇然,却不慌乱,只是迅疾侧避,撕扯着风声的箭羽危危擦过他的面颊,留下一道红色的痕。我张狂地一踢座下马,稳如泰山,倒坐依旧,只是手中弓不停。箭似狂风,又似奔马翻涌,风举云飞,刺穿一层又一层的空气,让黄祁山闪避不及。可是他毕竟是东宫一等一的箭手,他有些气急了,借着重心,整个人翻转过来,倒挂马身,不由分说就是搭弓一箭。
我被他大胆的动作惊了一惊,反应慢了一拍,其方向又一时难以判断,等我调转坐姿,箭眼瞅着就要正中胸口。虽然养成了穿护心镜的习惯,可这也是要命的一击。毕竟,优雅地摔下马实在是个高难度动作。情急之下,一个前几日我偶然发觉的马儿开关跃然心间。可是那个动作仓促的很,未加操练,生疏加之运气,我没有把握让杂技原封不动的再上演一遍。
可是箭就在面前,风声扑在脸上,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闭眼的瞬间,就跌下马去。我心一横,并手为掌,对准马的肩胛便错手劈去。与此同时,脚扭住马颈,重心后仰,双臂钩住马胸与颈过渡处,以防被急刹车带下去。于是,黄祁山只觉得新世界的大门徐徐向自己打开。那波澜壮阔的千里江山图,栩栩如生地就地摊开,供他细赏。
在我几秒钟里眼花缭乱而行云流水的亡命步骤下,马的眼睛瞪得溜圆,瞳仁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神秘的感召,腾的一下就被点燃了,双腿不自觉地弯了下去,滑跪一般低垂马头,伴随着哼哧哼哧喘的粗气韵律,一跪到底,却不止步,就这样,滑出十几米远。而我胆战心惊地贴着马背,眼睁睁看着那支闪着锐刃的箭,呼啸着从我鼻尖上方飞跃。显然,我完成了这个颇具古老与玄奥的动作。黄祁山不可思议地快马上前,语气浓墨重彩。
“钟离还好吗?这是……”
我嘉奖般爱怜地抚了抚它的额头,马儿欢快而骄傲地发出阵阵嘶鸣,为自己正式解锁了这个技能而沾沾自喜,摇头晃脑,让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谦逊地向着黄祁山一笑。
“见笑了,祁山,雕虫末技,莫要声张。”
他仍然惊愕不已,围着我和马前前后后看来看去,神神叨叨的,惹得我捂嘴直发笑。
“真是壮观,我怎么从来没有发现此马还如此灵通。”
我笑着揪了一把马不停耸动的耳朵,制止它偷听我们谈话一般,只是叹道。
“我也不知,无意中发现的,怎么样,也许这便是下马威的由来。”
黄祁山啧啧着点头。
“莫过于此。”
多年以后,此时嘻嘻傻笑的我会明白,西戎对我天生的吸引力,始终存在,从未断绝,有人,终始如一,百年一日,翘首等我回家。
打马回到东宫时,门口站了一溜的生面孔,我一脸疑云地望向身旁的黄祁山,黄祁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这些是新兵,打算往射御方向培养。我有些力不从心,钟离你看,能不能搭把手。”
我闻言想都不想,笑吟吟道。
“那自然是乐意效劳,教会别人,于自己也是上一层楼的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