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堂后他的猜想就得到了验证,伽衡正在与侍女说话,请她帮忙为阿忍盖好被褥、关好门,看起来心情好得不得了。侍女一边疯狂点头,一边抑制着上扬的嘴角,遐想着刚刚发生了什么。转身看见他,伽衡甚至懒得打招呼,点点头便快步出去了。
曹沛沛站在原地消化了一会儿所见所闻,觉得一会儿气急败坏一会儿如坠冰窟,胸中冷热交替,呼吸越来越急促。就算你。。。。。。他咬牙想道,然而赵娘子可是清白的、未出阁的姑娘!再说,她那样矜持温和的性格,怎么会容许你这样胡来?他几乎断定伽衡是用了什么下流的手段,但现在赵娘子还什么都没表示,自己在这儿计较个什么劲儿。
就算赵娘子明日起来悲愤不已,又能怎样呢。他拖着脚步上楼时悲哀地想,我也不能为她做什么。我就算不怕挨打,也不能丢掉这份工作呀。
大楼内的灯光是温暖的橙黄色,窗外的夜空也亮如白昼,交相辉映间,长安城美如琼楼玉宇。但这终究不是他的容身之处,这里的一切旖旎佳话也与他无关。
长安是个好地方,然而我有家的。
郑龟寿和郑枥此刻也在街边的某个小摊上吃焦圈,郑枥年纪小,兴奋地伸长脖子到处看,对面的郑龟寿也用手撑着脸观赏着远处的花灯。他感觉自己年纪有些大了,到这个点就有些熬不住,然而实在不想扫侄儿的兴。“小子,”他慢慢开口道,“过两天我可能要离开长安。”
“商队就要离开了吗?”
“我和闻辩要离开,按照约定付他报酬。你自然还是和大家一起留在这儿的。”
“我和你一起走吧。”郑枥语气平淡。
“哟呵,一路上你都在不停地试探我,这会儿就想和六叔一块儿啦?”郑龟寿哈哈大笑起来,男孩果然如他预料地一般恼羞成怒,“谁想和你一块儿?闻辩走了,就要听章堂和伽衡的话,他们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带着我也行,给我点钱,我回秦州给六婶帮忙去。。。。。。”
他声音停住了,郑龟寿在桌下将一颗珠子塞进他手里,桌面上的另一只手端着酒杯,泰然自若地啜了一口。郑枥惊疑不定,瞥了一眼,那珠子在黑暗中竟然散发着幽幽的黄绿色光芒。随珠,这能卖多少钱?
“别给我卖了啊。”郑龟寿道,“长安马上要变天咯,你到时候就拿着这颗随珠去找吕蒙恩,他看了便会保护你的。吃这个焦圈,要凉了。”
一群孩子哄闹着跑过去,好像在争抢一个精美的兔子灯,后面几个仆从无奈地追。其中一个小女孩的膝盖撞到了他们的桌子腿,一下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郑枥惊得没拿稳随珠,珠子骨碌碌地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一时间,他满地乱爬着追随珠、小女孩高声哭叫、仆从一边去抱她一边打桌子喊“坏桌子”,精彩的郑龟寿都不知道往哪儿看。
郑枥在随珠滚到水渠的前一秒扑过去摁住了它。回去时,孩子们都不见了,只有郑龟寿姿势也没变一下。万一我没找到呢?他突然想,万一我没找到,他该走还是走,长安该变天还是变天,我该倒霉还是倒霉。一直叫我去做莫名其妙的事,却什么重要的消息也不给我说。。。。。。他定定地站着,正月的寒风呼啸而至,突然一下把如梦如幻的歌舞声冲散了。郑龟寿朝他招了招手,他还是过去坐下。
“靠谱点儿,我一路上都藏鞋子里,掉不出来。”郑龟寿眯眼笑道。据说这个六叔长得很像父亲,浓眉大眼,笑起来鼻子上还会耸出许些细纹,给人一种纯良的错觉。母亲当初就是信了这副相貌,与同为仆人的父亲私通,躲在马槽后生下了他,所以取名为“枥”。谁也不想费心取个有祝福意义的名字,这孩子的出生带来了灾难——母亲挨了一顿痛打,父亲跑了。
所以郑枥从小就知道,即使是至亲也靠不住的。
他眼下嗯嗯啊啊地应着,两人又吃了一会儿,到了丑时准备打道回府了,只好恋恋不舍地舔干净筷子。郑龟寿见他这副模样,好笑道:“店家,再来一份,用油纸包好带走。”又问了茅厕的位置,带着郑枥过去。
郑枥道:“我不解手。”
四周无人,是上元佳节夜里难得的僻静之地。郑龟寿也不脱裤子,转身对他说:“现在才是重点。。。。。。想知道你爹怎么死的吗?”
那要从最开头讲起呢。郑氏古玩铺,你知道吗?你肯定不知道,你懂事的时候,它已经没落了;而在我懂事的时候,它如日中天,在长安东市都有大铺面。那是我的祖父、你的曾祖父开创的,他叫郑宗望,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父亲去得早,祖父疼爱我们所有人,给我们讲故事、教我们经商,但他最信任大哥,有些事情只交给大哥去做。嫂子怀着你的时候,他路过秦州,说要去沙州,找一个姓赵的工匠。
“几年后他再次路过秦州,说这回是要去长安。那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郑枥心里发堵,“但是我娘说他是个——”
“不是。”郑龟寿打断他,“他要做的事情,是和谁都不能讲的。但我差不多猜出来了。那是你曾祖父的命令,他要你爹完事后立刻自尽。你爹呢,也是个孝顺的。”
“啊?你不是说曾祖父最喜欢我爹,为什么会让他自尽?”
“因为郑宗望自己要复活。”郑龟寿嘿嘿一笑,“在自己必须要守护好的秘密之前,哪还管什么子子孙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