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50
人生中的很多苦难都不是化解掉的,而是你习惯了它的存在,就不觉得苦了。
——《景口玉言》
阿开的记忆分为两部分,九岁以前和九岁以后。
九岁前他和父母、哥哥姐姐一起生活,九岁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九岁前他的世界很小,三间砖瓦房和一个小院,村子也不大,他从家走到小学仅要十分钟的路程。路上他会经过家里的几亩地,但都荒着,野草长到他的膝盖。
村里人人都认识他,就和现在的天泉镇一样,只是他小时候脾气不好,因为他烦别人总问他一个问题——阿开,你爸好点没?
——好点了。
——能下地了吗?
——不能。
——那叫啥好嘛。
这样的话一天天重复,他就不乐意回答了,或是故意瞎说——好了!他能走能跑啦!回头去你家吃饭!
瞧,他以前多像景云啊,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每个好故事都需要一个好开头,阿开的故事恰恰需要一个有趣的开场,最好听起来很轻松,这样他说的时候也能轻松一些。
“我爸身体不好,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只有春秋季节,不那么热也不那么冷、又有阳光的日子,哥哥和姐姐才会把他扶到院子里晒太阳。他睡在一张老旧的竹躺椅上,眼睛总是半眯着,我和他说话他也好像听不清似的,我就自己在他旁边玩。”
他的语气很平静,仿佛真的是在讲一个故事,可故事里的每一处细节他都牢牢记着,“对了,那张躺椅比你在水碓用的要旧许多,靠头的位置缺了一块,所以被人丢了,让我妈捡了回来。她用几根麻绳把缺口编好,躺在上面还挺舒服的。”
“我爸不躺的时候,都是我躺的。”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微微笑了一下,景云早就猜到阿开家里穷,对此并不意外,他看着都穷,家里肯定更穷。
“不过,我妈身体挺好,所以她白天晚上都要工作,一共做三份工养我们全家。”阿开侧目看向她问,“你知道制针厂吗?那是所有乡镇小厂中最苦的一种,她的手每天都在接触机床的润滑油,又红又肿,严重的时候还会溃烂。私人小厂环境很差,冬天最冷的时候,工人的手冻得没法工作,老板就用机床残余的废油加酒精给他们点炉子取暖。有一年一氧化碳中毒,她差点就没命了。”
“我小时候很少能见到她,几乎都是哥哥姐姐照顾我。后来他们去镇上上中学了,家里就只剩下我和我爸,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学会了洗衣做饭。”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阿开会洗衣做饭并不奇怪,但景云没想过会在是那么小的时候,“难怪你之前给我做的红烧排骨那么好吃。”
这句话像一根小小的刺,轻轻蛰了他一下,他稍稍一愣,才继续说:“九岁那年,我爸突然病重,被送去镇上的医院,接着又转到了城里。我当时不懂事,竟觉得他生病挺好的,病房比家里干净,也比家里大,连床铺都有很好闻的气味。有天我在医院的走廊上睡觉,有位护士给我买了一份盒饭,那是我第一次吃到红烧排骨,所以我特别喜欢医院。”
他平缓的语调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是自嘲,“但他们并不喜欢,我妈每天都在叹气,哥哥姐姐偷偷掉眼泪,而我呢,也跟着哭。”他垂眉笑了一下,“瞎哭,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后来我爸出院了,可他看起来并没有好,脸色比住院前更难看,全身瘦得缩成一团,我感觉他还没有我重,或许我都能背得动他。”
“回家以后,我妈就辞掉了制针厂的工作,要么在家做饭,要么外出借钱,哥哥姐姐也都停课了,我们家很少聚得那么齐,我还为此暗暗高兴过。”
“直到有一天,我妈领了两个人来家里,我不认识他们,也从没在村里见过。她把我叫了过去,当时我正在烧炉子,手里还拿着火钳。”他伸手给她比划了一下,像是在骄傲自己的记忆力,“我妈对他们说,我年纪最小,去那里最好。”
“那里是是哪里?”景云问。
“那里就是我奶奶家。”他说。
她蹙眉想了一下,“你不是没见过你奶奶吗?”
阿开点头,“是的,那时候她已经过世了,但家里还有其他人。”
其他人?
“啊……还有叔叔伯伯什么的,你爷爷奶奶一直和他们过的吧?”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景云却已经茅塞顿开,“所以你妈妈是觉得家里太困难了,才把你托给其他亲人照顾,其实也是为了你好。”
阿开的目光总是很温柔,此刻也不例外,纤细的睫毛遮住漆黑的眼瞳,将所有浓烈的情绪都切割成细碎的无奈,“那天,她给我装了两件衣服,又把我的书和笔都放了进去,对我说——‘我觉得,你去那里,会更好。’”
最后的十个字他说得极慢,仿佛每个字都很重,一个接一个地压着他,日日夜夜,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