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笙!”钟徊即刻将人喊住,极力地温声安抚,“不要冲动,好吗?”
她垂眸不应,只继续说:“我枪里总共六颗子弹,还有五颗,足够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就赶紧交代吧。”
“我、我……我不想死啊!钟太太,我放你们走!我放你们走!你别开枪!别开枪,我不想死……”
程温整个人都瘫软,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情势陡然倒转了过来。
“玉笙,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先放下枪好吗?”钟徊说着,慢慢靠近,“还有泠乐呢,你早时出门还答应她要早点回去的,你忘了吗?”
提到女儿,她终于有所反应,抿紧唇,眼底凝起泪珠,摇摇欲坠。
倏然间,从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是适才的枪声引来了护军,在他们跨进门之际,钟徊一步上前,夺过她手里的枪,反手丢进椅子下。
“都不许动——”
很快,在场带枪的人连同程六爷都被带走了,白太太与陈夫人报了警要找玉笙,故而两人倒是安然无事。
“你适才在做什么?”他压着声发问。
玉笙低头抵着他身,便是觉得心情悲痛,可她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放声大哭、起伏动荡,只是平静、清醒地看着在她身上蔓延的苦恨纠缠,认清自己无法像坡顶的树那样,陡直孤自而立,便也可得一身枝叶,其实稀疏也没什么关系,可她身在坡谷的茂密里,重重包围,千条万缕的藤条勒紧了她看似枝繁叶茂的树冠,不知到哪一日,她就被围困起,再也不见天日,彻底腐烂在他们的阴影里。
“钟徊……回去吧。”
他没有多想,应了她的话,两人一道回去。路上护军持枪来往,不允许车辆过往,他们沿街步行回去,一路上都心照不宣地不提刚才的事,只是平淡地说起一些如常的事,仿佛他们这样在一起过了很长的时间。
在后来等待回去的日子里,钟徊没有一夜是觉得心神安宁的,只觉是浮在半空中,恍惚不定。玉笙开始张罗起收拾行李,多数都提前送去寄存在公司,届时由他们员工搬上船。
“咚咚。”
“进。”
书房门被推开,玉笙走进来——“还没完呢?”
钟徊放下笔,呼了口气道:“要交手的事有点多,不过这还有几日,就快忙完了。”
“都这个时候了,还没完。”她小声嘀咕,随其绕到他旁边,低头瞟了一眼那文件,突然道,“钟徊,你看过那北苑书房里的书吗?”
他不解,抬头对上她视线,沉默有时才点了头。
“只看过一些,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
“这样啊……今时不同往日,或许可以再去看一下。”
钟徊转回头,没有应声,玉笙低着头,久久地凝视着他侧脸,忽而说,“你怎么都不变老的?”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是人都会老的。”听见他声音里有笑意,玉笙又道:“我便觉得我老了,可你还是我归去来兮
其实,在那一晚上,钟徊便有不大好受的预感,只是他笃定她不会这般大度,他想要她不大度,想她一直像此前那样盲目地坚守,如此,他也必然会相信,起码现在会信。
可当他看完她留给自己的信后,他又决定了保全与她的情意,而不是选择将它消磨殆尽,再也没有一样东西会像她对他的情意那样,不是短暂地满足某种心理,而是让他的一切忧虑都降落在不再塌陷的柔软之地。
钟徊,我走了,在明天的早晨就回燕台,我花了一整夜于你写了这封信,提笔才记起我从来没有给你写过信。我想要你送别我一次,只是一次,请你看着我离开,因为我送别了你太多次,从我十六岁的那年初夏起,我几乎都在送别你,在我所活过的时间里,我似乎总是在送别,没有一样是我的,你也不是。
你总认为金夜舞厅的相见是初见,事情根本不是,一直住在乔山的人从来都是我,离开的人是你。你第一次来燕台,是初夏,住在我和姨妈隔壁那座漂亮的公寓,你有一个和蔼善良的管家老伯,第一天搬进来时,他就给了我好多糖,还帮我买来了新的习册本,因此我第二天没有挨先生的批评,也没有被留堂。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样沉迷于你的存在,我会在阳台上看你的花园,你经常会坐在檐廊下,时常放了课就跑去乔山林的跑马场,你多数时候都在。但你要知道,我并不是故意要冒犯,也不是自作多情,我没有任何企图,对于一个心智未熟的小姑娘来说,她连爱这样的字眼都没有联想过,只是像喜欢早晨的某一刻一样,喜欢你的存在,因为走出乔山的那条路在早上天还没完全亮时,阴暗得如同是通向地狱的路,她总需要借点什么跑过去,于是她借了天边破晓映出的山影,它坚毅的影子像把尖利的宝剑,当她冲过那条阴暗的路,它时刻都在她眼前。
而乔山太孤寂,我时常分不清自己是身在昨天还是今天,可你的到来让这仿佛静止了的一切恢复生机蓬勃。
可是我从未与你说过话,那是我一直想做的,我们唯一一次可以说话的机会,是我那考得糟糕透顶的测卷被风吹进你的花园里,权衡之下,我爬上了那花园的墙,因而我实在不能容忍自己这么糟糕的测卷要叫你看见,所以我使劲力气,想把它脱进水里,让它顺着溪流,飘哪里去都行,只要不叫你看见。但你还是看见了,你以为我是要想拿回来的,竟自以为是地递给我,看到上面的评语还当着我的面笑话我,所以我不想与你讲话,拿上我的东西,便回了家。
可那竟是唯一的机会,因为你走了,没有与我说再见,我失去了你,没过多久,又失去了姨妈,她也走了,带走了所有东西,只有我留着,日日夜夜与影子相伴。
如果你不回来,我觉得自己一定是个坚强的人,我孤自走过了所有至暗的时刻,还能诚然相信诸多好的德行。但你的归来仍是让我无比喜悦,有了少时的寄托,我几乎是一见你就喜欢了,或许此前是也喜欢,但现在的我无法断定,所以不打算把以前归属进来,因为现在和那时的我已然不一样了,那时的她没有依托任何人也能保持着乐观,所以我不想将她归属于任何人。
但现在的我,总是想抓住一样,我毫无疑问爱着你,从一开始就想完全地拥有你,让你成为我的影子一样的存在,如此你也不会再远走,可是这样紧迫又压抑的关系让我们要忧虑老去,没完没了的纠葛连接,让我们堕入消磨,变得什么都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