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正值簕杜鹃盛开时节,单叶互生,抗逆性强,一丛丛浓烈洋红延伸至墙外枝繁叶茂,展示木本植物旺盛生命力。
柴湾歌连臣角,华人永远坟场在正午日光照耀下也显得不那么凄凉。
瘦高女人一身素衣,抬脚踏上阶砖,双手捧着一束白菊穿过一行行冷灰坚硬墓碑。
清明那日,齐诗允已经同方佩兰一起来扫过墓,闲时也抽空去天后庙上过香,但因为最近父亲频繁托梦给她,还是让她觉得有些不安。
而梦里父亲的样子,依旧是深深印刻在记忆中的绅士英俊,面对着她依旧是和煦慈爱笑容,只是他在梦中就像是有口难言一般,不曾对她说过一个字。
齐诗允蹲下,将花束轻轻摆放在碑前,双眼凝视中央黑白遗像,忍不住抬手抚摸。
父亲齐晟出生在北平,是满族齐佳氏后裔,因为当年家族日渐没落,他为了躲避内战迫不得已只身南下到香港。他在和认识阿妈之前就已经小有名气,手下经营着几家五金工厂和纺织厂,财富日积月累,比起在北平时风光更甚。
但任谁也没想到,齐晟俊气多金一表人才,身边一直不乏各色追求者前仆后继,可后来却与家中开酒楼且生得相貌平平的方佩兰共结连理。
阿妈每每提起,都觉得那段日子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她当时不过二十出头,情窦初开年纪,心底也对这突如其来的姻缘感到万分意外。
方家当年经营粤菜酒楼,偶然结识常来帮衬的齐晟,一来二去自然变成熟识。
只记得某天夜里,齐晟一脸惆怅独自在酒楼内喝得酩酊大醉,方佩兰同父亲方舜年好心照顾他一夜,自那晚之后,齐晟便来得更频繁,两人之后的关系也发展得顺理成章。
当时任谁都说方家行大运,女儿资质平庸却得嫁富贵人家,结婚时亲友通通赞她夫婿风度翩翩平易近人,完全不像他们印象中那种自视过高的天潢贵胄。
而在齐诗允记忆中,齐晟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从不摆架子,个性斯文又谦和,而且也时常告诫她不能以貌取人。
父亲的教诲她记在心中,她还清楚记得八岁时曾问过齐晟,为何要为她取名叫诗允?而男人则是一脸温和回答:他希冀她将来温文尔雅,抱诚守真。
只可惜如今,她已经无法做到。
墓碑在此伫立将近十八载,碑身饱经风雨留下痕迹,雕篆逝者生卒年月的沟壑内,金漆已经渐渐脱落到斑驳,但童年记忆还是清晰。
距离设计陷害程啸坤已经过去好一段时间,但偶尔想起那惊险一幕她还是心有余悸。
经过那件事,程家父子一直极为反常的安静,想来肯定是事实真相太难以启齿,吃了瘪也不能声张。消息封锁得还算严密,只有小部分人知晓,不过一只铁蹄踩踏在那男人胯间怎么可能会有好结果?那股凄厉惨叫她更是从未听过。
但回忆的最后,更多的是某种莫名快意在身体中沸腾不止。
齐诗允暂时还未有进行下一步的打算,程泰不像程啸坤那样轻易能接触到,且他为人老奸巨猾又阴险狡诈,自从去年枪击事件后就显少露面。
雷耀扬也不曾在她面前提过这父子俩,而他们所谓的叔侄关系,也暂时不知道是何种程度的亲疏。
若是她孤身一人同程泰拼个你死我活也无妨,可阿妈是她软肋,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齐诗允不敢轻举妄动,心底也多少有些忌惮白龙王的那句「累及亲眷」。
纤细指尖抚摸着方框内遗像,齐诗允说话声也变得有些哽咽:
“爸爸…”
“这么多次…你为什么都不跟我说说话呢?”
“是因为我说了谎话惹你生气了吗?是我做错了吗?”
“可是我不想就这样收手…”
“我怎么能让那种人渣败类享尽富贵荣华?让他安享晚年寿终正寝?”
正午的阳光刺眼到让人想流泪,齐诗允蹲在墓碑前思绪难自理,回想自己复仇以来发生的各种经历,想起那个让她反复陷入矛盾纠结的男人,她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爸爸,对不起…”
“还有一件事,请你原谅我…”
“……我好像…”
左手转动着无名指上那枚戒指,话到唇边犹豫很久,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女人起身在炽烈骄阳下的楚立墓碑中站了片刻,她仰望头顶碧蓝天幕,无云广袤苍穹,此刻却仿佛是无形牢笼。
生日那天之后几天,雷耀扬如同石沉大海般依旧没音讯,反常得让人内心莫名不安。
可最近在报社,她并没听说任何与东英社有关的消息。
难道他着草跑路?还是已经被差人拿住?抑或是早就命丧黄泉?
最终,齐诗允还是忍不住好奇和担忧给对方打了一通电话,而那男人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只说自己最近在大陆忙着处理社团生意,大概要下个月才能返港。
通话结束前,他对她说了生日快乐,又说自己因为那几天太忙忘记为她庆生会回来帮她补过,虽然态度仍是温柔,但她还是敏锐察觉到他语气里的不同,也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什么,听起来莫名有种疏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