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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风筝(第2页)

刘成当夜是住在农妇王大婶的家里,王大婶的男人和刘成谈着话,桌上的油灯暗得昏黄,坐在炕沿他们说着,不绝的在说,直到最后才停止,直到王大婶的男人说出这样的话来:

“啊!刘成这个名字。东村住着孤独的老人常提到这个名字,你可认识吗?”

刘成他不回答,也不问下去,只是眼光和不会转弯的箭一样,对准什么东西似的在放射,在一分钟内他的脸色转变了又转!

王大婶抱着孩子,在考察刘成的脸色,她在下断语:

“一定是他爹爹,我听老人坐在树荫常提到这个名字,并且每当他提到的时候,他是伤着心。”

王大婶男人的袖子在摇振,院心蚊虫的群给他冲散了!圆月在天空随着他跑。他跑向一家脊背弯曲的草房去,在没有纸的窗棂上鼓打,急剧的鼓打。睡在月光里整个东村的夜被他惊醒了!睡在篱笆下的狗,和鸡雀吵叫。

老人睡在土炕的一端,把自己的帽子包着破鞋当作枕头,身下铺着的是一条麻袋。满炕是干稻草,这就是老人的财产,其余什么是不属于他的。他照顾自己,保护自己。月光映满了窗棂,人的枕头上,胡须上。……

睡在土炕的另一端也是一个老人,他俩是同一阶级,因为他也是枕着破鞋睡,他们在朦胧的月影中,直和两捆干草或是两个粪堆一样,他们睡着,在梦中他们的灵魂是彼此看守着。窗棂上残破的窗纸在作响。

其中的一个老人的神经被鼓打醒了!他坐起来,抖擞着他满身的月光,抖擞着满身的窗棂,他不睁眼睛,把胡须抬得高高的盲目的问:

“什么够当?”

“刘成不是你的儿吗?他今夜住在我家。”老人听了这话,他的胡须在蹀躞。三年前离家的儿子,在眼前飞转。他心里生了无数的蝴蝶,白色的空中翻着金色闪着光的翅膀在空中飘着飞。此刻凡是在他耳边的空气,都变成大的小的音波,他能看见这音波,又能听见这音波。平日不会动的村庄和草堆现在都在活动,沿着旁边的大树,他在梦中走着。向着王大婶的家里,向着他儿子方向走。老人像一个要会见妈妈的小孩子一样,被一种感情追逐在大路上跑,但他不是孩子,他蹀躞着胡须,他的腿笨重,他有满脸的皱纹。

老人又联想到女儿死的事情,工厂怎样的不给恤金,他怎样的飘流到乡间,乡间更艰苦,他想到饿和冻的滋味。他需要躺在他妈妈怀里哭诉。可是他去会见儿子。

老人像拾得意外的东西,珍珠似的东西,一种极度的欣欢使他恐惧。他体验着惊险,走在去会见儿子的路上。

王大婶的男人在老人旁边走,看着自家的短墙处有个人的影像,模糊不清,走近一点只见那里有人在摆手。再走近点:知道是王大婶在那里摆手。

老人追着他希望的梦,抬举他兴奋的腿,一心要去会见儿子,其余的什么,他不能觉察。王大婶的男人跑了几步,王大婶对他皱竖眼眉低声慌张的说:

“那个人走了!抢着走了!”

老人还是追着他的梦向前走,向王大婶的篱笆走,老人带着一颗充血的心来会见他的儿子。

刘成抢着走了!还不待他父亲走来他先跑了!他父亲充了血的心给他摔碎了!他是一个野兽,是一条狼,一条没有心肠的狼。

刘成不管他父亲,他怕他父亲,为的是把整个的心,整个的身体献给众人。他没有家,什么也没有,他为着农人,工人,为着这样的阶级而下过狱。

半年过后,大领袖被捕的消息传来了!也就是刘成被捕的消息传来了!乡间也传来了!那是一个初春正月的早晨,乡村里的土场上,小孩子们群集着,天空里飘起颜色鲜明的风筝来,三个五个,近处飘着大的风筝远处飘着小的风筝,孩子们在拍手,在笑。老人——刘成的父亲也在土场上依着拐杖同孩子们看风筝。就是这个时候消息传来了!

刘成被捕的消息传到老人的耳边了!

一九三三,六,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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