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不信吗?你到院里去问问,五东家明天晌午不到,晚饭的时候一定到……”在马身上他高抬着右手,恰巧大门洞里走进去一匹骑马,又加上马官那摆摆的袖子,冯山感到有什么在心上爆裂了一阵。
“扯谎的小东西,你不骗我?你这小鬼头,你的话,我总是信一半,疑一半……”冯山向大门洞的方向走去,已经走了一丈路他还说:“你这小子,扯谎的毛头……五东家,他就能来啦!也是六十岁的人了……出门不容易……”他回头去看看马官坐在马背上连头也不回的跑去了。
冯山也跑了起来:“可是真的?明天就来!”他越跑,大风就好像潮水似的越阻止着他的膝盖。
第一个,他问的少东家,少东家说:“是,来的。”
他又去问倒脏水的老头,他也说:“是。”
可是他总有点不相信:“这是和我开玩笑的圈套吧?”于是他又去问赶马扒犁的马夫:“李山东,我说……北荒的五东家明天来?可是真的?你听见老太太也是说吗?”
“俺山东不知道这个。”他用宽大的扫帚,扫着扒犁上的草末绞着风,扑上了人脸。
冯山想:“这扒犁也许就是进城的吧?”但是他离了他,他想去问问井口正在饮马的闹嚷嚷的一群人。他向马群里去的时候,他听到冯厨子在什么地方招呼他:“冯二爷,冯二爷……你的老老朋友明明天天就来到啦!”
他反过身来,从马群撞出来,他看到马群也好像有几百匹似的在阻拦着他。
“这是真的了,冯厨子!那么报信的已经来啦!”
“来啦!在在,在在大上房里吃吃饭!”
冯山在厨房的门口打着转,烟袋插在烟口袋里去,他要给冯厨子吃一袋烟。冯厨子的络腮胡子在他看来也比平日更庄严了些。
“这真是正经人,不瞎开玩笑……”他点燃一根火柴,又燃了一根火柴。
在他们旁边的窗子空匡的摔落下来。这时候他们走进厨房去,坐在那靠墙壁的小凳上。他正要打听冯厨子关于五东家今夜是停在河西还是河东?这时候,他听到上房门口有人为着那报信的人而唤着:
“冯厨子,来热一热酒!”
冯山,他总想站到一群孩子的前面,右手齐到眉头的地方,向远方照着。虽然他是颤抖着胡子,但那看,却和孩子们的一样。
中午的时候,连东家里的太太们也都来到了高岗,高岗下面就临着大路。只要车子或是马匹一转过那个山腰,用不了半里路,就可以跑到人们的脚下。人们都望着那山腰发白的道路。冯山也望着山腰也望着太阳,眼睛终于有些花了起来,他一抬头好像那高处的太阳就变成了无数个。眼睛起了金花,好像那山腰的大道也再看不见了。太阳快要靠近了山边的时候,就更红了起来,并且也大了,好像大盆一样停在山头上。他一看那山腰,他就看到了那大红的太阳,连山腰也不能再看了。于是低下头去,扯着腰间的蓝布腰带的一端揩着眼睛。
孩子们说:“冯二爷哭啦!冯二爷哭哩……”
他连忙把腰带放下去,为的是给孩子们看看:“那里哭……把眼睛看花啦……”
山腰上出现了两辆车子和一匹骑马。
“来啦!来啦……黑骑马……”
“正正是,去接的不就是两辆车子吗?”
“是……是……”
孩子们,有的下了高岗顺着大道跑去了。冯山的白胡子像是混杂了金丝似的闪光,他扶了孩子们的肩头,好像要把自己来伸高一点:“来到什么地方了呢?来到……”有人说:“过了太平沟的桥啦!”有人说:“不对……那不是有一排小树吗?树后面不就是井家岗吗?井家岗,是在桥这边。”
“井家岗也不过就是两袋烟的工夫。”
看得见骑黑马的人是载着土黄色的风帽,并且骑马渐渐离开车子而走在前边,并且那马串铃的声响也听得到了。
冯山的两只手都一齐的遮上了眉头,等他看见了马颈上的那串铜铃,他的眼睛就早已昏盲了,已经分辨不出那坐在马背上的就是他少年时的同伴。
他走了一步,他再走了一步,已经走下了高岗。他过去,他扒住了那马的辔头,他说:“老五……”他就再什么也不说了。
太阳在西边,在山顶上,只划着半个盆边的形状,扯扯拖拖的,冯山伴着一些孩子们和五东家走进了上房。
在吃酒的时候他和五东家是对面坐着,他们说着杨老三是那年死的,单明德是那年死的……还有张国光……这一些都是他们年青时的同伴。酒喝得多了一些的时候,冯山想要告诉他,某年某年他还勾搭了一个寡妇。但他看看周围站着的东家的太太们或姑娘们,他又感觉得这是不方便说了。
五东家走了的那天夜晚,他好像只记住了那红色的鞍,那土黄色的风帽。他送他过了太平沟的时候,他才看到站在桥上的都是五东家的家族……他后悔自己就没有一个家族。
马房里的特有的气味,一到春天就渐渐的恢复起来。那夜又是刮着狂风的夜,所有的近处的旷野都在发着啸……他又像被人们遗忘了,又好像年青的时候出去打猎在旷野上迷失了。
他好像听到送马匹的人不知在什么地方喊着:“啊喔呼……长冬来在白河口……啊噢……长冬来在白河口……”
马官喂马的时候,他喊着马官:“给老冯来烫两盅酒。”
等他端起酒杯来,他又不想喝了,从那深陷下去的眼巢里,却安详的逃出两条寂寞的泪流。
五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