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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玻璃的故事(第3页)

小达儿的娘也不由的笑了:“怪人家小气,光烧锅就烧了三四遍,就等着你来面才落水哪!”

王大妈望着小达儿的娘,是这样清瘦,嘴唇也没有血色,两眼极像他的父亲,心里又一阵难过。脸上却依然装着欢笑,怕自己的闺女在这小达儿的喜日子伤心,像五月节那天,哭的连她自己都流着泪没心劝了。

王大妈和小达儿他娘吃了孩子的生日面,谈着家常话,是满愉快,满幸福的。

小达儿她娘告诉王大妈,今年的草,卖价还好,粜了一石包米,能凑付吃着到年底,冬天想请邻居们给挖一个兽窖,说不定能抓个豹子、冬鹿什么的,也好过个富裕年。王大妈就说,明年打算叫立子下庄稼地,已经和刘大爷商量过,托他留心给租两垧土地,那么明年若是自己闺女缺什么,她做娘的就可周济了。

母女俩说得都挺高兴。

那时候小达儿坐在王大妈的膝上,尽自玩着自己心爱的红玻璃花筒。从那三角的筒里,可以望见红绿色珠子的变幻。有时是五角形,有时是八角的花朵,原来花筒是三块红玻璃制成的,那底子里夹的彩珠,给红玻璃反映着,一动就是一种新奇的花纹,一动就是古怪的图案。

王大妈正说:“我怕下雨哪!”说话时,望着窗户,不想真的有几滴儿雨点落在窗纸上,小达儿的娘就急忙爬下暖炕,到后院去收拾晒的几件冬季衣裳去了。

王大妈只一个人伏在窗口上,看不见天上的黑云,因为屋子是向南的,南天还是一色秋季有风日子的晴天,和惨淡的夕阳光辉,那光辉越是红,越是觉得惨淡,王大妈想:有雨也不会大。一回脸,就望见蹲在身旁的小达儿。起初,王大妈还笑着说:“你那是玩儿什么呀?拿过来给姥姥看看!”实在她不是不知道红玻璃花筒,正因为太熟悉了,也没有注意。

但当王大妈闭一只眼向里观望时,突然的拿开它。在这一瞬间,她的脸色如对命运有所悟,而且她那两只有生命力的眼睛,是使小达儿那么吃惊。那两道眼光,是直线的注视着小达儿。小达儿的脸色变白,几乎哭起来。

“小达儿!怎么的了?姥姥想什么事情呢?”王大妈立刻自惊的说:“别害怕。”

王大妈失神的那瞬间,想起什么来了呢?想起她自己的童年时代,也曾玩过这红玻璃的花筒。那时她是真纯的一个愉快而幸福的孩子;想起小达儿她娘的孩子时代,同样曾玩儿过这红玻璃花筒,同样走上她做母亲的寂寞而无欢乐的道路。现在小达儿是第三代了,又是玩儿着红玻璃花筒。王大妈觉得她还是逃不出这条可怕的命运的道路吗?——出嫁,丈夫到黑河去挖金子,留下她来过这孤独的一生?谁知道,什么时候,丈夫挖到金子,谁知道什么时候做老婆的能不守空房?

这些是王大妈从来没有仔细想的,现在想起来,开始觉得她是这样孤独,她过的生活是这样可怕,她奇怪自己是终究怎么度过这许多年月的呢!而没有为了柴米愁死,没有为了孤独忧郁死!

从沙河子屯走亲回来的王大妈,和以前的王大妈不同了,她已经窥破了命运的奥秘,感觉到穷苦、孤独,而且生活可怕。

在屯口路过那座新坟的时候,她又注视了一下。现在她不是赞美那墓石和香案的讲究,而是想,这里是埋葬着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也许他生前是个阔财主,也许遗留在世上一些叔伯、子孙和亲族,而他自己是解脱了……

王大妈回到榆树屯子三天了。榆树屯子的人从她墙外经过,听不见她的话声了,再也望不见她那充满生命力的眼睛和笑容了,人们还以为王大妈走亲没有回来。

王大妈每天坐在暖炕上,不落地,两只眼睛望着渺茫的前方,仿佛望那远不可及的什么物体,而实在是连窗户和屋壁都没有望见。猪叫的太凄惨了,就叫王立渣猪食儿,肚子饿了,叫王立煮点包米,她自己仿佛牵扯在某种营生倒不出空来。

不久,王大妈犯了病,又咳嗽,又喘哮。王大妈自己知道没有希望了,就把王立叫到跟前,握着王立的手说:“立子,你妈不中了,到沙河子屯叫你姐姐回来一趟吧!”又说:“我若是有那么一天不喘气,你怎么过呢?再没有人疼爱你了,没有人再照顾你穿衣吃饭了!妈活着,还是份人家,妈死了,你怎么过呢?”

王立哭的不能说清楚话:“……别说……妈会好的!”

“立子,记住我的话,我活着是立誓不让你向外跑的,可是妈现在不了……立子,到黑河挖金子去吧!”

王大妈是在这年冬天死的,王大妈死后,王立到底背着小包袱,到黑河挖金子去了。

第二年,春天又来到了榆树屯子。人们照常的耕地、播种。布谷鸟照常的站在树荫下低鸣着,榆树屯子的人们已经忘记了屯口王大妈这份人家。

王大妈那所茅草房屋顶,露天了,像死人坦露着肋骨那样坦露着柱子和椽子。房门还扣着锁,纸窗却破了,能看见露天的暖炕,而且院子生长了一片野草的绿茵。

这年春天依然很暖和。河开冻以后,冰解以后,到处都是流的震耳幽韵,而且窝卵儿——那歌唱春回的北方山国的诗人,也依然在高的晴空,愉快的抖着广播着悦耳的赞美春之诗乐。

清明节,王大妈坟前出现了纸束。有的说是她闺女来过,但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听见过哭声。

王大妈的土坟上,生了初生的艾草和狼尾草,而且一天天蓬茂,繁密起来了。

附:一九四二年冬,为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二日萧红逝世一周年忌日追撰。是稿,乃萧红逝前避居香港思豪大酒店之某夜,为余口述者。适英日隔海炮战极烈,然口述者如独处一境,听者亦如身在炮火之外,惜未毕,而六楼中弹焉,轰然之声如身碎骨裂,触鼻皆硫磺气。起避底楼,口述者因而中断,故余追忆止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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