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莫忘许莼在站在船头,看着江风浩荡,刚开船时的兴奋已褪去,如今却只反复想着自己写的那信,九哥会不会觉得自己出海竟只一纸半语,不告而别,对九哥太不尊重,对他们之间的情分看得不重?九哥本来第一次见自己就觉得自己轻佻浮躁,如今越发觉得自己不靠谱了吧,再则自己一去少说也要几个月,九哥日日不见自己,这感情也就生分了。但当时自己也不知写什么理由才好,若说自己是去做出一番事业来,这人还没走就放此大话,到时候一事无成,有何颜面回去见九哥。而且九哥如今还以为自己不知道他身份,自己若是忽然又反悔说想要入朝帮九哥,因此才奋发向上,九哥只会觉得自己心性没个定性,一会儿要这样,一会儿又要那样,越发看不上自己了。再则自己出海就能学到什么东西,自己心里也没数,只是隐隐知道自己继续在家中读书,定然也不会有多少长进。倒不如出来看看,行万里路,开阔一番眼界,兴许自己心中就知道该做什么了。一时反复踌躇,百爪挠心,越发伤神,盛长天和盛长云看他如此只以为他暑热之症未好全,长途行船不习惯,因此越发哄着他,不是变着法子让人做了精致饭食来,便是想法子带着他打牌钓鱼等,只教他开心起来。许莼不想让舅父担心,便也强颜欢笑,自己在舱房中,却又反复涂涂改改,只想着等到了闽州,还是再给九哥捎一封信回去,描补一二。=======闽州。盛长洲接到下仆通报闽州提督太监夏纨到访,吃了一惊,慌忙整衣亲自出来迎接。却见夏纨穿着便服,身后带着个侍从走了进来,见到盛长洲拱手作揖道:“小盛啊,上次得了你好些玩意儿,没能好好谢谢你,今日过来却是有正事。”盛长洲深深作揖拜见道:“夏大人客气了,有什么差遣请吩咐。”夏纨和颜悦色:“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我这次来,也是受人所托。”盛长洲一怔:“还请夏公公明言。”夏纨正色道:“在下受人所托,转告盛少东家一句话。”“幼鳞执意出海,海上风高浪险,盗寇横生,吉凶莫测,可危可惧。吾实放心不下,现有一贴身侍卫颇精悍,愿借君之手,以盛家奴仆之名赠之,不离身左右,则稍可宽心。幼鳞性跳脱,不识人心险恶,还望君多选老成家仆随行,多加嘱托,出门在外,当以平安为念。当日京城与君短短一晤,知君稳重老成,故托付之。”盛长洲听完面色微变,迟疑了一会儿问道:“难道这是九爷吩咐?”夏纨微微一笑:“可不正是?贵人有嘱托,还望兄台多多留意了。这位护卫,无名无姓,九爷有吩咐,兄台可为之起名即可。”盛长洲看向夏纨身后那侍卫,双眸精光闪耀,太阳穴高高鼓起,想来是内家高手,连忙深深一揖:“有劳兄弟辛劳卫护吾弟了。”那侍卫还礼,并不多言。夏纨却靠近盛长洲,低声道:“盛少东家,另外有位苏管家私下托我提点少东家一句话,世子安,盛家安。”盛长洲看夏纨意味深长的笑容,心下微微一抖,却知道这话的言下之意,若是幼鳞有个闪失,那盛家定然也是要不得安宁了。这位贵人既然能随手给盛家皇商的名号,自然也能随手覆灭一族。但这话却与之前传话中九爷那拳拳爱惜之意不同,盛长洲便知道,这定是之前见过的九爷跟前那位苏管家了。他这意思既是提点,其实也是警告,希望他能私下劝阻幼鳞不要出海。但父亲带着两个弟弟进京,如今一直未回,听这意思,难道幼鳞也是跟着父亲来闽州了吗?还打算要出海?幼鳞可是要继承爵位的,姑母的独苗,父亲会答应?那位高深莫测的九爷……又为何不劝阻幼鳞呢?他心乱如麻,命人取了一封银子来赠了夏纨,又说了些闲话,一边送了夏纨出去,回来后安置好了那个护卫,交代心腹小厮伺候安排好衣食。最后思来想去还是去找了祖父盛敬渊,将今日此事一一说了,毕竟事涉全族,不敢不说。盛敬渊一听,诧异,又细细问了一回盛长洲上次见到九爷的情形,沉思了一会儿道:“上次你回来只说是贵人,对幼鳞无意,只是还报幼鳞救命之恩,因此赏了你姑母诰命,又给了咱们家皇商。如今有为了幼鳞想要出海,十分担忧,派人千里从京城送了个护卫来要放在幼鳞身边护卫,还能够指使得镇守太监照应传话。”盛长洲点头,盛敬渊又道:“你有没有想过,按你这样的描述,既能使唤地方镇守太监,又能安排礼部颁布诰命,能一句话给咱们盛家派皇商,又能只手翻覆便定盛家一族安危。这样的权力,又是这样的年纪,似乎只有一个人了。”盛长洲怔怔看着盛敬渊,盛敬渊叹息道:“今年是元徽二十九年。今上幼年践祚,到今年刚好二十九。现内侍省首席秉笔掌印太监,正是姓苏,苏槐。也唯有他才敢如此告诫我们盛家了。盛长洲脑海中仿佛惊雷炸开,完全怔住了。盛敬渊看着他道:“早与你说过,商户人家,若想要赚钱,须得时时注意朝堂动向,否则一不小心便要惹祸上身。自得了皇商后,我就把内侍省有名有姓的太监都让人摸了一遍底,你说姓苏,又能指使得动夏纨。你需知道,地方镇守的提督太监,有权有势,一般人是指使不动的。但若是苏槐指使,那就对了。”“这显然是皇上劝不住幼鳞,幼鳞多半还是偷偷跑来闽州的。你看这转达的话说的,幼鳞性跳脱,这是非常无奈了,十分忧心安危,却大概又舍不得拦幼鳞,这才委婉转送护卫。护卫从陆路千里而来,比你父亲他们水路回来得还快,可见是千里日夜奔驰,不曾歇息,且所有关卡一路放行,畅通无阻。而夏纨收到密令一刻不敢耽搁上门找你转告,这是争分夺秒要赶在幼鳞抵达之前先安排一切,这是人主之能,绝非一般人能够动用的力量。”“皇上劝不住幼鳞,但苏槐却希望我们盛家能劝阻住,因此才有这一句,这是因为皇上是他主子,幼鳞若是有什么不好,恐圣主忧心,他自然以皇上之意为先。”盛长洲呆呆看向了祖父:“海上确实凶险,我们何不还是把幼鳞劝回去,姑母只这一根独苗苗。”盛敬渊笑了声:“你看低了你姑母的眼界,若不是族里世代不允女子上船,她早就也自己出海了。你也低估了君上的胸怀,他既是爱重幼鳞,岂会阻了他远行的志气?男儿志在四方,你们三个孩儿,都是十几岁就出海,难道你爹娘不担忧?”“但我们能护你们一世吗?既然不能,那自然是早早让你们有谋生之能,这才是真爱护你们。如今看来,只怕当今要大兴海事,通海商了。”“幼鳞自己若是只想富贵安乐,那都随他,但他既有此志,今上显然也是支持的,只是担忧他安危罢了,那如何不支持呢?择最好的大船,选最好经验最丰富的船员,再令长天长云都随同,风险便小了许多。”盛长洲忧虑道:“合族命运,都系于幼鳞一人身上。”盛敬渊笑了声,双眼熠熠生光:“我盛家世代未有惧怕海浪的,富贵险中求,如今这百年难遇的一注大富贵大机缘在此,有何不敢取!”====京城,夏纨回报差使已办好的信寄回的时候,谢翊也收到了一盒盛家管事青钱托方子兴辗转送来的礼物。厚重的匣子打开,里头是两件奇特造型的物事,取了出来,一样是一串累累果壳簇成的东西,握住上边手柄,便听到了清脆的犹如流水流动的声音,又似一个个水中气泡破裂。另外一样是一个木筒一样的物事,拿起来在手中转动,便听到了哗哗哗犹如落雨的声音。谢翊不解其意,将随礼物寄来的素笺打开,看到少年熟悉轻快的笔迹:“九哥,与兄别后,一路风烟俱净,江湖山色,尽皆动人。”“我已到了闽州港口,见到许多外国风物。其中这两样乐器十分奇特,一样唤作果壳音束,是坚硬果壳风干后串起,其声如泉水激石,流水潺潺;一样唤雨棍,轻轻转动,声如秋风飒飒,落雨沙沙。”“商人说从极远之海外收来,那里野人祭司用来治病安神,又可伴奏供神。”“我听之却只想起那一夜雨夜,泉水潺潺,雨声连绵,终日不绝,仿似九哥仍伴在我身边。”“我待九哥之心,一如九哥待我之心,聊寄与九哥,供九哥案牍之余把玩,以解惫怠倦弛,若得一夕安睡,则更为意外之喜。”“愿九哥莫失莫忘,勿忘远行之人。”“弟许莼顿首。”谢翊拿起那根雨棍,在手中慢慢转动,哗哗雨落之声响起,谢翊闭上眼睛,仿佛却是如置身雨中,涤荡魂魄。那一夜漠漠萧萧全是雨声水声,天地间仿佛只得他们二人。无有君臣,忘却礼仪。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十分潋滟金樽凸,千杖敲铿羯鼓催。谢翊睁开眼睛,吩咐苏槐:“将这两样分悬在窗边,帐内。”薄幸儿写个信也嘴甜舌滑,到底年少,“老大惜时节,少年轻别离”,这满纸的情意眷眷,教人生气都没法与他认真计较。只能叹息“念君将舍我,车马去有期。君行一何乐,我意独不怡。”作者有话说:========注: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宋·陆游《大风雨中作》十分潋滟金樽凸,千杖敲铿羯鼓催。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宋·苏轼《有美堂暴雨》(咳~此处似应有车。)“老大惜时节,少年轻别离”“念君将舍我,车马去有期。君行一何乐,我意独不怡。”——宋·欧阳修《奉答原甫九月八日见过会饮之作》(艳艳庭下菊,与君吟绕之。此诗亦不可深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