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金吾卫与太医都离去,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人,迟莲双手结印,默念法咒,随即弹指射出一道金红流光,落在满院白骨中间,刹那间犹如火星掉进干草丛,在黑夜里燃起无边烈火。
夺目的灼灼红焰里,渐次升起点点青蓝色的萤光,在半空中飘**盘旋,仿佛仍有灵识一般,绕着三人飞了数圈,像是某种无声的道谢,随即乘着夜风扶摇直上,飞向了遥远的天穹。
金红烈火渐渐熄灭,地上白骨已全然化作细白的流沙,混在泥土中,彻底与陇山融为一体。
端木巽尚未从这震撼人心的场面中回过神来,只听惟明叫他:“端木将军。”
他蓦然转头,看向惟明。
“一开始你问我,所谓‘重要的东西’是什么,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
“重要的不是完成父皇交办的差事,甚至也不是这堆骨头,而是刨根问底也要让无辜枉死之人安息,让散落在世间的魂魄回归天地。”
“这是给所有人的一个交代。”
端木巽与他面对面的站着,目光交汇,久久无言,在这漫长的一瞬里,仿佛有无数博弈交锋在沉默中上演,但端木巽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向惟明行了一礼,转身大步走进了夜色里。
按惯例,陇山避暑之行一般要持续两个月,但乾圣帝刚来就被树妖破坏了兴致,看什么都不顺眼,在这里多待一天都觉得别扭,因此没到一月就匆匆起驾回京了。
先前因为在皇后丧期,乾圣帝虽然叫惟明留在京中,却一直顾不上给他安排去处。这回他特地上心,考虑到惟明在断案一道上有些长处,先给他指了个大理寺的位置。
这下端王殿下潇洒的好日子彻底到了头,每天被迫早起上朝,下了朝就一头扎进堆积如山的案卷,忙起来的时候别说修仙,连饭都顾不上吃。
不过惟明再怎么说也是苍泽帝君托生,虽然没有前生记忆,但做帝君已经成了他的本能,处理庶务也只有前几天有点艰难,很快就得心应手、如臂使指。不消两月,大理寺上下都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乾圣帝早就命尚恒注意他的动向,惟明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里,见他于政事上逐渐娴熟,便知道已将他从修仙的邪门歪路上掰回了一半。于是特意挑了个好日子,宣召惟明进宫,打算一鼓作气,把另一半也掰回来。
惟明跟乾圣帝始终不太亲近,父子俩寒暄了两句,客套话用尽,乾圣帝也就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老四,你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自己心里可有打算了?”
惟明太阳穴一紧,心道果然来了,低眉顺目地回答道:“回禀父皇,儿臣自幼学道,无意尘俗,早已立誓终身不娶、断绝欲念,以证大道。”
“荒唐!”
乾圣帝不是没设想过他会推拒,却万万没想到他会拒绝得这么干脆,一开口直接把路给堵死了:“朕当初是让你去修仙,可没说让你出家,怎么就要终身不娶了?你是天潢贵胄,是朕的皇子,不想着为国效力延续血脉,难道还想把一辈子都虚耗在深山老林里?!”
惟明无奈地道:“父皇,儿臣是真心想要求道……”
“你都已经在大理寺办了两个月的差了,现在又说要真心求道?你去问问神仙答不答应。”乾圣帝不容置喙,“朕不管你修的什么道,从今天起都给朕放下,御史中丞秦慎的女儿……”
“父皇!”
惟明竟然连听都不肯听,断然道:“儿臣深知父皇用心良苦,殚精竭虑地在为儿臣日后做打算,但儿臣心意已决,若父皇执意赐婚,也只会徒增一对怨偶。儿臣毁了别人家好好的姑娘,把结亲变作结仇,这难道就是父皇想看见的结果吗?”
长在乾圣帝膝下的皇子,哪个对他不是恭敬顺从,生怕一句话说错就失了圣心,还是头一次有人敢这么顶撞他。乾圣帝怒极攻心,顺手抄起砚台就朝惟明砸了过去:“放肆!谁教你这么跟朕说话的?你眼里可还有规矩,可还知道尊卑?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不’了?!”
惟明偏头一躲,砚台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那动作简直是和迟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顶着君王的雷霆之怒,沉静地道:“儿臣今日的尊荣,全系父皇恩赐,十几年来,却是碌碌无为,未见寸功,既不能为朝廷分忧,又辜负了父皇的拳拳慈爱之心,实在罪无可恕。”
“请父皇收回王爵,儿臣愿从此退居山野,此生不再踏入朝堂一步。”
这下乾圣帝是真要被他气的厥过去了。
惟明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一心只想着求仙问道,逼急了他能连爵位都不要。乾圣帝既不能摁着他的头叫他娶妻生子做皇帝,贬职削爵又恰好遂了他的心愿,相当于纵虎归山,无论哪一边都奈何不得惟明,简直是进退两难。
更何况旁边还有个迟莲虎视眈眈,他作为人间天子亲生父亲尚且占着大义名分,一旦把他送进了神仙手里,那才叫真正的鞭长莫及。
乾圣帝胸膛起伏,狠狠盯着惟明的发顶,却又不能真把他怎么样了,最终满腔的怒火都化成一句怒斥:
“给朕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