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交谈,却始终没有牵扯到前朝余孽什么事,常老是真一点不知道内幕,说完了经年往事,便由崔诚送出了门。
崔闾后脚便带着人到了家庙,他往年是这里的常客,静慧师傅待他倒比旁人热情些,笑着请了茶,“大老爷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不是在府城当大官了么?”
对于崔闾突变的行事作风,族里亦有流言纷纷,奈何族长威势太盛,又加之后头分地修渠诸多好处实惠的,便渐渐没人再提所谓的祖训之事了,但静慧师傅与崔闾的熟识度,话里带着些揶揄,倒显出暗藏的一份关心来了。
崔闾与之见了礼,态度倒是比旁人面前温和了许多,望着静慧压在帽内的苍苍白发,不禁关心了两句,“师傅近日身体如何?我让吴氏每月送的补品,和请平安脉的大夫,可都按时来了?”
静慧师傅笑着点点头,一脸和煦道,“你那大儿媳是个周到人,补品每周都有送,大夫一月来两回,费心了。”
她不是崔氏族内的妇人,是早年流落到此的姑子,见这里人少安静,便一直住到了如今,也替崔氏教导些犯了错的妇人,和行为走偏了路的姑娘们。
崔闾点点头,捻着茶盏,终是张嘴道,“静慧师傅,可知道扶如的来历?”
静慧身体有些干瘦,坐姿却一如既往的挺直,她没有被贸然问话的惊诧,而是一脸了然的点了点头,叹息道,“从大老爷就任府城开始,我就在数着日子,猜大老爷会什么时候来找,没料却是如此快啊!”
崔氏避世而居,除了祖上世代簪缨,搬来江州时确有底蕴,另就是州府内,在滙渠建制成县后,就暗里形成了一则规定,禁止任何人以任何形式的,将手伸往滙渠,以势欺之,或夺其家财,江州府城内的豪族,也不许有人到其地盘上,扣拿索要,整个滙渠像是被江州隐藏了一般,没有外力来打破的情况下,滙渠崔氏,会如此这般的再往下延续百年。
与此作为回报的,是崔氏要养护一些不能在江州,明面上存在的一些人,这些人的身份,崔氏不必知道,只需要在接收后,平常的养在族内,婚丧嫁娶都如族人一般待就好。
所以,崔氏这么多年,即便不出高官,也没什么人敢来打秋风,说的是整族人行事低调,其实也有江州府城那边刻意的降低了滙渠的存在感。
崔闾捏着茶盏的手指有些痉挛,敛眉默默的听着静慧道,“我们这些人的身份,从来不能与外人道,有时候甚至连我们自己也很恍惚,为什么要如此偷生苟活?可是没办法,大老爷,不是我们要活,而是他们要我们活,我们根本身不由己。”
说着顿了一下,“扶如和扶凉,都是……元昭皇族,而我,我的本名叫夏靖柔,是夏王族遗孤后嗣。”
所以,整个崔氏,就是庇护他们这些人的一把伞。
崔氏老族长,为了在江州站稳脚跟,便与最早一批的江州高官豪绅们,约定了此项隐秘事,用崔氏百年底蕴,为这些存活下来的前朝遗孤,洗换身份,改弦易张。
静慧,夏靖柔平静的眼眸看向已经处于震惊中的崔闾,轻声道,“博陵崔氏与夏朝,元照皇族,都曾联过姻。”
五雷轰顶。
崔闾一下子就理顺了一件事。
为什么那九家子会欣然前往江州码头赴约?
因为他们以为崔闾暗地里,跟他们是一伙的。
可事实上就是,崔闾什么都不知道,他接手族长大宅时,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隐晦秘事,他父母兄长去的猝然,也没来得及交待他什么话,而族长大伯亦有可能在接任之后,才被人告知,有这么一项暗中约定。
怪不得夏信然、赵元思和王勤礼,在与大宅无任何来往时,竟会往大宅送吊唁礼。
崔闾感觉自己的脑子有些转不动了,他抵着额骨闭眼,等一阵子头晕过后,才忍着头疼抬眼问静慧,“所以你们,到底有多少人生活在崔氏族内?”
静慧歉然的看着他,眼眸透着这些年平静生活的安然,或也有到了天命之年的淡漠,“二十八人。”
她是这二十八人的实际管理者,包括后来的扶如和扶凉,其实都是送到她手上来养的。
崔闾深吸了一口气,终抬眼与她对视,“所以,那十个库的东西,不是我们崔氏族产,而是你们给予的补偿?”
静慧沉默了一下,点头道,“当年崔氏本想在荆南驻扎,奈何那边太排外了,且深林之内的蛮人不讲武德,收了崔氏族长送的礼物,却不愿履行协议,用蛊虫逼的崔氏族长只能放弃大部分家财,带着余部再次进行迁徙,到入了江州之后,所余家财其实已经不多了。”
且过江涉水,那些书籍木拓本印章之类的名贵物品,都根本带不过来,如果不是江州本地豪族相帮,崔氏也是过不了江的。
那任的博陵崔氏族长,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氏族就这样消亡?但有一个族人在,他都不可能放弃这个荣誉了千百年的姓氏,于是,在用完了手中所有银钱,置下一片产业之后,为了能在江州站稳脚跟,他向江州豪绅递过来的橄榄枝妥协了。
为示诚意,他让自己的儿子,娶了一个元昭皇族的女儿,只是约定此女所诞之子,不承崔氏族长位,于是,崔氏大宅就这般立了起来。
也就是说,能承接族长之位的宗子身上,必须不能沾有任何前朝王族血脉,但其余旁系崔氏族人里,却混杂了这些前朝后人血。
崔闾的心都凉了,若非一直以来的仪态支撑着他,恐怕这时候,他整个人都要倒向椅背上了。
祖宗们真的是……给后世子孙留了好大一个难题。
静慧望着崔闾脸上一片的煞白色,有些不忍心,但有些话还是得说的,她便又轻轻开口,“族长一支,总是会将幼子留出来与我们通婚,按常例,你的妻子人选,该是夏王后人,也就是……扶如。”
是的,她本来就是选来给你做妻子的,可谁料大宅接二连三的出事,导致上下承继人都没有能续上的,最后不得已,才只能挑了崔固。
可扶如自从见过了崔闾,心里就始终不甘心,不能平,静慧让她安分的与崔固过日子,可她太难过了,哪怕顶着崔闾厌恶的目光,也要跳到他面前寻找存在感,至终再次被送回家庙后,这才心如死灰的安静了下来。
静慧望着崔闾,扶着椅子起身,直直的来到他面前,然后跪了下去,“对不住啊!只是我们,也实在无处可藏,这些年为了掩饰身份,东家住一阵,西家住一阵,总没有能安定的时候,您可能不知道,那种想死也不能死的感觉,其实不止我,还有我身边的这些孩子,都不是想要这么过的,王朝都被灭了这么多年,早该翻篇了,可总有人惦记着从前,不愿认清现实,直至崔氏入驻了江州,以长久的氏族延续为条件,换得了我们的一息之地,您不知道,每个被选来崔氏族里洗换身份的孩子,都是我们精心挑选来的,愿意过平淡日子,不起野心之辈,我们很愿意安分的,以平常人的身份过活,如果……如果,我是说如果,大老爷不是突然拔升高官位,可能我们会再如此的十年百年的过下去,都不会有现在的起底日。”从南城藏宝库被挖出来起,一切都如脱了缰的野马,根本不受控制了。
崔闾喃喃低语,“怪不得崔氏祖训,不许以书谋高位,原是怕泄底啊!”
九家子人被崔闾一把子给送走后,在县里的夏信然就给静慧来了信,叫她带着孩子们尽快离开,可静慧没有,她比他们更了解崔闾,知道这个崔氏族长的品德手腕,跑是跑不了的,倒不如坦白来的更好,所以,她一早就没打算再隐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