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摇头:“早就不痛了。”时隔多年,伤疤早已痊愈,只不过有时候想起来还会记得那种痛。
他不相信这样的痛可以被原谅,问:“你是不是特别恨那些抛弃你的人?”
她想他大概指的是她的父母,想了想说:“小的时候特别盼望父母会来接我回家,后来就想开了,他们应该是不要我了。像我这样被抛弃的小孩很多,美丽,和平,小奥运,小卫星……同他们比,我幸运多了,我还有机会读大学,还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还有一份不错的收入。恨有什么用,你不去爱那些不爱你的人,自然就不恨了。”
他不再说话,收紧了双臂,紧紧抱住她。
深夜的海漆黑一片,只听到海浪敲击岸边岩石的声音。目光所及,对面的南岛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海风中只有一点渔光,正随风摇曳慢慢飘向对岸。那时候惠贞在阁楼上看着冬生的渔船远去,不知道是否就是这般景象。
很久以后她还会想起这个夜晚,你爱的人正巧也是爱你的人,漫长黑夜里同他在海风中拥抱,世间再也找不出比这更美妙的事情。她也会记得那时候他们不知在窗前抱了许久,谁也没有睡意,后来他轻轻吻她手臂上那伤口留下的疤痕,还开玩笑:“小时候我妈说,伤口亲一亲就不痛了。我不好骗,一定不肯相信,她就说不信你去查书,唾液是消毒的。来,我帮你消消毒。”
他亲得她痒得不行,笑着要避开,他硬是不让,追着她拉过她的胳膊,开始还带着一脸揶揄的笑意,吻着吻着逐渐认真起来,到最后倒像是在举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深深把吻烙在她的伤疤上。等他在湿润的海风里吻过她的每一个伤疤,再抬起脸来时,已经敛去了笑意,眼神变得坚硬,把她搂在怀里,语调冷冷地说了一句:“他们欠的债,一分一厘都要还回来。”
第37章同归(1)
民国二十八年冬
转眼到了秋天,北山街上黄叶纷飞。转眼又入了冬,下了十二月的第一场雪,白雪皑皑压在横跨东湖的杨柳堤上,从高处看去像一根素色的缎带。
大炮的声音渐渐远去,日本兵的大部队开走,战线又移去了别处。维新政府的人出来主事,城里渐渐又恢复了秩序,店铺重新开业,学生回去上课。国虽破,人已亡,即使天天喊着号外,人心惶惶,对于普通小老百姓来说,日子总还要过下去。
博延并没有回去银行做事。他原想在省城开一家贸易公司,但现在时局不好,很多东西都禁运,即使可以运的也要在路上担很大的风险,所以公司一直也没有筹备起来。大约也正因为如此,博延有更多的时间留在家里。
秋天他带我去北山上赏桂,满山桂雨,十里芬芳,坐在泉边品茶看书,可以片刻忘掉战事胶着,民生困苦。我们暂居的公馆离上中下三天竺的寺庙也不远,时常早饭后坐车至山下,再步行到法喜寺的大雄宝殿去求一支签。记得第一次去,解签的大师问我求什么,我竟一时语塞,还是博延在身后清咳一声,一本正经地回答:“求子嗣。”
婚后的生活一下子闲下来。家务都有佣人,不用我操劳,所剩的时间不过是看书赏景。我跟博延提出:“在家里无事可做,不如我去登报,看看有没有人家请国文教师。”我国文底子尚可,以前一直想做老师,教中学虽然不够资历,给小孩启蒙应该还是可以的。
博延立即皱眉:“傅太太,你现在什么身份?被人知道你出去做事,我以后还怎么混?和隔壁那些太太小姐一样,每天逛逛百货公司打打牌不好吗?”
同租住在公馆的其他夫人常有聚会打牌逛商场的活动,我和她们不认得,也不怎么喜欢。特别是有一个,穿得摩登入时,花样翻新,门口常有生面孔的男人出没。我觉得不妥,因此也少和她们来往。
博延比我自然要忙一些,时时要出去会友,但亦很少把朋友叫到家里来,来看我的就只有舅妈,第一次和舅舅表弟一起来,另一次只有她一个人。
舅妈说到如今生计艰难,舅舅的裁缝铺子虽然重新开业,生意却是一落千丈。我明白她的意思,拿出自己的零用给她,说:“表弟如今长身体,也需要多吃一点好的。”
舅妈看了看手里的一沓票子,大约迅速估计了一下数目,笑了,头凑过来,似乎说怕旁人听到的秘密:“你也要多为自己打算打算,多攒点私房。家里的家用可是你管?那些下人,你要防他们出奸耍滑。”
我笑了笑不搭话,舅妈就有些不悦:“你不要怪我市侩,我是为你好,新鲜的时候样样顺意,只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要早点生个儿子才保险。”
我确信她是为我好,我好她才有益处可得,只是各人所思所想不同,也没有什么对错,只是不同而已。
博延对我很体贴,有时候晚上我们一起去看一场电影,有时候出去吃西餐。他有一群去惯了夜总会的狐朋狗友,隔三岔五地打电话来叫他。最初几次他推拒了,我听见他在电话里笑说:“你也知道我最近都不大方便。”对面的人不知说了些什么,他脸色就变得有几分寂寥,嘴上还是满不在乎的语气:“我愿意,你倒管得很宽。”
后来又有朋友打电话来,我就催他:“你想去就去,不用顾忌我。”
他笑着拉过我的手臂亲了亲,反问:“你就不怕我被别的女人拐跑?”
我冷笑:“你真要跑,岂是我栓得住的。”
他沉默下来,坐了半晌,最后一个人站起来,一声不发走到里屋去。我半天没有听到他的动静,走到门边一看,才看见他一个人倒在床上,扯了锦被的一角盖在身上,呆呆望着天花板。
这一晚上我独自静悄悄看书看得很入神,上床去时已经深夜。博延侧身向内一动不动,我猜想他一定是睡着了。拉灭台灯,房间里一片漆黑。我闭上眼睛,努力要睡着,半晌感觉到他的手臂缠绕上来,紧紧搂住我。
他的头大概埋在我背后,湿热的呼吸抵在我后颈,片刻听到他在背后闷闷说:“惠贞,你始终是不相信我。”
其实他并无做错什么,我亦暗自叹息自己意气用事,想了想妥协说:“不如……明天你教我跳舞?”
他停了一秒钟,立刻说“好”,收紧了胳膊,迫我转过身,劈头盖脸地亲下来。
我不会跳舞,但常常在电影里看到年轻女子在舞池里翩翩起舞,也是好奇的。博延搬来有大喇叭的留声机,放上唱片,大喇叭里嘶嘶一阵杂音,然后音乐声响起来,顿时充斥整个房间。他拉起我的手,教我一二三,一二三地转圈,转得我头晕,嘴里连声叫“哎呀”,不知踩了他多少脚,他却在我头顶一直笑,乐此不疲。
两个人真正训练妥当去夜总会,已经是十二月初。还是北山街上的鑫鑫饭店,打仗的时候关了几天门,现在早已恢复歌舞升平,虽然人比往常少了五成。霓虹灯璀璨耀眼,站在门口卖花的小姑娘大概十五六岁,一头齐齐的短发,还有点女学生的样子。我暗叹一声,忍不住想到自己,博延已经体贴地挑了一朵营草兰,除去枝叶,替我别在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