娼妓迎来送往,被世人视为不节之人,时下的诗礼之家,大多严禁子弟寻花问柳。高睦师从名儒,很清楚这个社会现实,她很快回道:“青楼女子与良家女子不同,寻常百姓之家,娶青楼女子进门,也会被视为污辱门楣。况且,朝廷明令禁止官员狎妓,你十四哥与青楼女子来往,传出去影响不好,皇上当然是会生气的。公主也是,‘青楼女子’、‘妓女’这些不雅之语,不能和任何人提起,否则若是传入皇上耳中,皇上也会生气的。”
“我知道,母妃以前告诫过我。这些话,我和母妃都没说过了,只和你说。”
高睦听说舞阳公主把她和刘贤妃比肩,顿感欢心。
没等高睦的欢悦完全绽放,又听舞阳公主问道:“青楼女子和良家女子为何不同?因为她们会和很多男人一起睡觉,所以脏吗?”
不通周公之礼的舞阳公主,突然如此语出惊人,高睦听了,意外之下,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了。可是,舞阳公主“只和你说”的信任,让高睦不愿辜负。她压下咳嗽后,勉力应道:“公主说得是。世人都认为青楼女子污秽,所以她们和你十四哥的侍妾不同。”
“可是十四哥有那么多侍妾,还有王妃。十四哥也和很多女人一起睡觉了,父皇怎么不觉得十四哥污秽呢?”
舞阳公主声音不大,甚至透着许多迷惑,高睦却觉振聋发聩。同样是与许多人睡觉,人们提到妓女都嫌脏嘴,姬妾成群的嫖客,怎么就无人鄙夷呢?没有人敢把十四皇子绑进青楼。去青楼寻欢作乐的嫖客,一定是自愿的;在青楼里出卖皮肉的女子,却大多都身不由己。那么,为什么招人唾弃的只有妓女呢?
答案很简单,因为嫖客是男人。
答案又很不简单。同样的事情,为什么男人做了,就是买笑追欢的风流;女人做了,就是人尽可夫的无耻呢?
高睦忽然想起了母亲说过的一句话。
母亲说,只有做男子,才能真正是个人。
高睦原本觉得,母亲这句话,有些失于偏激,这一刻,她却似乎全明白了。
母亲还说,天下间无论多光鲜的女子,都只是笼中鸟雀。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就说锦衣,作为皇上最宠爱的公主,她算得上世间最光鲜的女子吧。可是,锦衣只是想在野外自由自在地骑骑马,只是想尽情踏青,只是想看看码头的热闹,只是想乘船,只是想挖竹笋……天下间任何一个男子都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情,锦衣贵为公主,却无法独自做到。
在她这个假驸马的配合下,锦衣看似拥有了寻常女子难以享有的自由,看似可以走出后院那个牢笼,可是,还是有一个无形的笼子,笼罩在锦衣头顶。
正因为这个无形的笼子,高睦今日才不得不暂时放过郑宗懋。
若锦衣是男子,就凭郑家那个“十三少爷”冒犯皇子的罪名,哪怕当场打死了他,也不算什么大事。她又何须带着锦衣藏头露尾,生怕被人察觉身份?
舞阳公主毕竟是才背完《女诫》的人,她隐约知道,自己的问题,有些离经叛道。许久没听见高睦吱声,舞阳公主想起高睦也是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以为高睦不悦,她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高睦的胳膊,轻声问道:“高睦,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说这些糊涂话呀?”
“嗯?”高睦刚刚回神,没听清舞阳公主的问题,只是下意识地应了她一声。
舞阳公主以为高睦默认了,立马说道:“高睦你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说这些糊涂话了。”
“没有!我没有生气,公主说的也不是糊涂话。公主说得对,京中的青楼女子,大多都是被父兄牵连,才会被罚为官妓,只是些身不由己的可怜人。我不该说她们污秽,要说污秽,也该是那些强迫她们卖笑的人污秽。”高睦不愿舞阳公主自我否定,连忙摇了摇头。语至最后,她还忍不住抱紧了舞阳公主的肩膀,笃定道:“公主很好,哪里都很好。”
高睦记得,去年回京的第一天,她就看到了舞阳公主。从看到舞阳公主的第一眼开始,高睦就知道,她是世间罕见的鲜活姑娘。在认清世间无所不在的牢笼后,再看舞阳公主,高睦真心觉得,她身上那份想常人所不能想、做常人所不能做的鲜活,弥足珍贵。
珍贵到,她生怕这份鲜活迷失在这个残酷的世道中。
她真心觉得,身旁这个姑娘,哪里都好。
身为皇帝爱女,舞阳公主听过的好话,足够填满整个乾清宫。即便如此,高睦直白的夸奖,还是让她感到了由衷的欣喜。她笑嘻嘻地抱紧了高睦,也认真地说了一句:“高睦你也哪里都好。”
如果自己真的哪里都好,母亲怎么会对她毫无留恋呢?高睦一直知道,自己不是十全十美的人,但是,与舞阳公主一起生活后,她确实觉得,哪里都好。
有舞阳公主在,她每日观政之余,忙着陪舞阳公主吃饭,陪舞阳公主习武,为舞阳公主写话本,就连休沐之日也往往填满了各种游玩计划,日子仿佛永远不会空虚。有时什么都不做,甚至独处,她的内心也是前所未有的充实。
不过,郑宗懋事件后,短期之内,高睦不宜带舞阳公主出京游玩了。
在郑宗懋事件的风头过去后,高睦也没有急着出京,而是往上元县派出了人手,查探丹阳侯郑家的消息。
事实证明,高睦推测得不错,郑宗懋的确不是第一次强抢民女。高睦派去秘密探查的人手发现,郑宗懋似乎十分享受强取豪夺的过程,常年以打人取乐,手下断送过不少人命。平民百姓不敢与侯府相争,往往忍气吞声,有些无耻之辈还主动献出了家中的女儿,偶有苦主想去县衙提告,不是死于非命了,就是主动撤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