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老兄,没看到这儿还有个人吗?”说话的是个健硕的寸头男人,从脸颊到肩膀有一大片纹身。他靠在vix的接待台旁边,两只锃亮的金属义眼盯着唐臾。唐臾抬手打招呼:“嘿bro。”寸头朝他扬了扬下巴:“你来找vix啊,预约了吗?”唐臾盘了盘铜板:“这不是正在预约吗。”寸头拿出一根烟点燃:“vix今天约满了,我是最后一个。你改天再来吧。”“老板人呢?”唐臾指了指空着的接待台。寸头:“他去给我配自定义组件了。”“行,那我等他回来。”唐臾往旁边一歪,打定主意要在这儿等了。寸头不屑冷笑:“呵呵。行,你等着吧,看vix是把你扔出去还是踹出去。”-柜台幔帐后方深处,有一间塞得满满当当的储藏室,透明立柜高高耸立顶到天花板,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零件。顾客要的自定义配件很多,成百上千个,挑出来之后还要快速组装好,是一项繁琐且考验技术的工作。危雁迟却做得相当轻松,修长十指将精密的机械盘弄于股掌,动作随意,看得人眼花缭乱,没一会儿,就熟稔地安装完毕。拿着装好的配件往接待台走,透过金属帷幔的镂空,危雁迟远远看到,除了他的顾客,台前还多站了一个人。那人染了一头惹眼的孔雀蓝发,左边编了两条细辨子,一起高高束在脑后。一般人驾驭不住这么跳脱的发色,但他真是生了张无可挑剔的帅脸,薄唇挺鼻,绀青凤眸,吊儿郎当地笑起来的时候,他眼尾弯起的弧度……实在是太熟悉了。太熟悉了。像是被当头敲了一锤子!危雁迟刹那被钉在原地,大脑彻底一片空白,心跳轰然炸开,呼吸停滞,身体机能失序混乱。危雁迟没有装任何义体,但他此时此刻,平凡血肉之躯,却清晰体会到了硬件短路、软件出bug、能源断供、系统瘫痪的感觉。这是不是幻觉?师尊……是你吗?心风呼啸间,危雁迟仍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师尊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笑着的。-古时,淮岭村。危雁迟作为鬼胎临世,早在出生的时候就把一位阴阳先生吓跑过。他本身即为不详之物,母亲又是个被人休了的弃妇,身份低贱,母子俩自然被全村人唾弃。危氏生产后,村里男人们死性不改,没过多久,又在夜晚摸来她家,试图对她不轨。男人各个摆出一副嫌弃的模样,骂她贱,生出来个鬼种,阴气不散,这么多阳气旺盛的男人都满足不了她。母亲紧紧把小小一只的危雁迟护在怀里,叫这些男的滚蛋。男人们才不管,从她手里夺走婴儿,扔垃圾一样丢到另一间房,牢牢反锁了房门。这下,女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月光把男人们的影子投射到斑驳的墙上,像一群丑恶的野猪。他们朝女人逼近,逼近,正伸出肮脏的手时,突然都不动了,眼里升起恐惧。只见刚刚那个被他们扔进房里锁起来的婴儿正趴在他母亲的肩头,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冷灰色的眼珠像两颗无神的玻璃球,透出怪异的非人感,让人感到心底冰凉。靠,靠!真他妈晦气!男人们骂着,七手八脚地裹起衣服,慌不择路地跑了。此后,再没人敢来欺侮危氏,村人们都绕开他们家走。大人们迷信,懂忌讳,小孩子们无知者无畏,不懂这些,只知道村脚那户破茅草房里住着个小怪物,瘦弱苍白,看着病怏怏的,永远板着脸,沉默寡言。危雁迟稍微长大一点,就和母亲一起下地干活了。小小的身躯,干起农活儿来却一点不费力。他母亲不在的时候,孩子们就爱往他身上扔石头,丢牛粪,什么难听骂什么。危雁迟被砸得满额头血,像感受不到似的,沉默地做自己的事情。他越是不理人,那群小孩就欺负得越是变本加厉。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危雁迟十四岁的时候,一场旱灾席卷淮岭大地,连续三年颗粒无收,饥民无处可去。淮岭村人只能寄希望于上天开眼,天天求神拜佛。饥荒肆虐,求文神武神作用不大,饥民们涌入皓元天尊殿,祈求天尊恩泽雨露。皓元天尊是历史最悠久的神祇,据说他生始万物,掌控轮回,法力无边,能保信众年年岁岁五谷丰登。只可惜,祈求毫无作用。不知是谁颤抖地喊了句,一定、一定是因为我们村有个不详的祸害!这鬼在我们岭十多年了,就是因为他,让神仙抛弃了我们!村人坚信自己找到了万恶之源,四处求仙,希望能找到高人,除掉危雁迟这鬼胎。当时最有名望,也最有能力的仙门便是凌修门。村长带着几个村民跋山涉水,攀上仙山,跪在山门口,渴望有好心道长能帮他们消除凶祟。跪求多时,终于有一位白衣飘飘的修士出来,问他们所求何事。村人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修士安静地听了。修士问:你们来自何处?村民:淮岭村。修士:可是大旱之处?村民:正是,正是。待凶祟除尽,风调雨顺,我们定携粮油香火前来答谢诸位仙君!听完,修士给了他们一张薄薄的符纸,说贴在鬼家门口即可。说罢,便转身飘然而去。村长诚惶诚恐地接住,叩谢仙君大恩大德,满怀期待地回村去了。他们那时还不知道,在凌修门听来,淮岭实在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村人口中说的“鬼”既未害人,也未酿成凶案。这些年处处年运不济,上山求仙的黎民百姓数不胜数,王公贵族也是络绎不绝,他们只挑那些事态严重、或报酬阔绰的玄案优先处理。像淮岭村未成年小鬼这种微不足道的事,他们通常都是给一张普通的除祟符将人打发走。村长一行人回到村里,趁着月黑风高,把符纸贴到了危家门口。他们期盼着第二天早上再来看,那小鬼已经消失了。事与愿违,他们趴在干涸的田垄边,眼睁睁地看着危雁迟从家门里走出来,到树林中抓了一只瘦弱的兔子,安然无恙地走回了家。进屋前,危雁迟还看到了门板上的符纸,瞧了一眼,伸手把它揭了下来。村民们屏住呼吸,鬼摸到符纸肯定会毙命吧!然而,危雁迟就那么把符纸揭了下来,看了看符纸上的图案,表情毫无波澜,然后揉成一团,随手扔了。随…手…扔…了…什么也没发生。村民们乱成一团,凌修门给的符纸根本没用!这么下去肯定不行啊,村里已经死了几个人了,老天不开恩,朝廷无力赈灾,他们只能等着被饿死。又不知是谁喊了句:这只鬼到现在还能抓到兔子,肯定是给他那个娘吃的,但那女人留着有什么用?不如分给快饿死的乡亲们。我们动不了这鬼,莫非还动不了那狗娘们?四野寂静,哀风低鸣。许久,一条胳膊举起来:我赞同。很多胳膊跟着举起来。后来有天清早,危雁迟听到门口有人敲门。是隔壁家的周老胖,急急忙忙地要危雁迟去村口,说有间屋子被风沙吹倒了,里面埋了位太婆,需要青壮年帮忙救人,很紧急。危雁迟沉默地点了点头。出门前,他看了看仍在榻上熟睡的母亲,这才出门去了。她母亲爱美,即便食不果腹,腕子上也戴着只玉镯子。虽然料子廉价,但也是她被休之后用自己的银子买的第一件饰品,所以她很宝贝,每天都戴着不离身。村口果然有间木屋倒了,别人都搬不动废墟,危雁迟便独自把伏倒的木桩一根根搬开。粗木扎手,刺得危雁迟手心满是血洞,他也一语不发。搬到一半,村里传来刺耳的躁鹃鸣叫,声声拔高,声声泣血,异常凄厉。躁鹃因为叫声恐怖,又被民间称为“冤魂鸟”。危雁迟朝村里方向望去。村人赶紧拉住他,埋怨道:“哎呦,就是冤魂鸟,冤魂鸟又叫了,这次咋在白天乱叫呐,回头捉来吃了得了。”村人扯着嗓子朝废墟喊:“王太婆——你听的到不?哎哎,太婆估计晕过去了,要快点救出来!”危雁迟把手心扎出来的血往衣摆上一抹,继续埋头搬。过了会儿,鸟不叫了,又听到沉闷的撞击声,咚,咚,咚,一声一声,间隔很远。村人挠了挠嘴角道:“啊哈哈,肯定是老王头在劈柴,他家娘们怕冷,每天非得生火不可。”眼前的废墟堆得很高,危雁迟越搬越快,手掌被磨得鲜血淋漓了也不管。村人劝他“慢点”,他也听不见。终于把倒掉的屋子都移开了,里面却是空空如也,没有王太婆。村人干笑两声:“啊,王太婆走运啊,原来没被埋在这里!”危雁迟冷漠地看了他一会儿,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是微哑的少年嗓音:“…那就好。”说完,危雁迟头也不回地往村里走。村人在后面追,想拦住他,拦不住。危雁迟赶回家里,榻上空了,地上只剩下一只母亲的布鞋。他面如寒霜,飞快地撞出家门,冷着脸踹开了一家又一家的门,空的,都是空的。直到他来到了村长的家里。村长家里挤满了人,人人手里都端着一碗热汤,面色红润,稀里呼噜地狂喝,汤里浮着仍带着血丝的肉块。他们看见砸门闯入的危雁迟,霎时脸色大变。村长连忙放下汤,用碟子盖住汤碗,露出满脸皱纹的笑:“危家小子,怎么了?”危雁迟的声音平平,没有一点调子:“我娘,不见了。”“别急,孩子别急。”村长招了招手,“我们陪你去找,别急。估计你娘自己走到树林里迷路了,肯定寻得回来的。”危雁迟:“我娘腿脚不好,走不了路。”村长咳嗽了下:“嗯,那,那我们再去别的地方找找。”危雁迟面无表情地穿过挤满一屋的人肉,“砰”的一声巨响,直接把村长屋后的院门掀飞了三米远。贫瘠的后院里,血溅满墙,血流满地。尚且温热的血洼里,落着一只毫不起眼的、廉价的镯子。别人可能注意不到,但危雁迟一眼就看到了。村长怒吼:“臭小子,你凭什么闯进我家后院!我让你进来了——”他话音未落,已经身首分离。白墙上多了一道喷发血瀑。容貌英俊的少年站在血泊里,孤寂孑孓,冷灰眼睛空洞无光。他刚刚徒手拧掉了一个人的脑袋。他平静地洞视着每一个人,毫无感情地问:“你们,干了,什么。”他机械地重复:“你们,干了,什么。”村人们被吓傻了,愣了许久,轰地炸开,疯狂地往外逃!鬼气暴涨!村长的屋里院外,溅上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血。大旱三年,村人苦苦求到的,是血雨。有人跪在地上求饶,泣不成声地把他们的罪行的都说了,然后说都是村长和那几个男人的主意,祈求鬼少年能放过他。直到这时,迟钝的鬼少年才终于知道,他听到的根本不是躁鹃。是村人堵住了他母亲的嘴,钝刀砍她时,她只能发出扭曲凄厉的尖叫。后来的咚咚声,是被砍断了手脚、只剩一口气的母亲拼命用头撞墙的声音,她试图提醒危雁迟,让孩子快逃。危雁迟满脸麻木,直接把心脏从这人胸腔里掏出来捏爆了。喝了汤的人、曾经欺辱过母亲的人,危雁迟一个都没放过。他就像一具行尸走肉,麻木地重复着动作,收紧五指、人头落地。许多哭号乞怜的人脸,在他眼前晃成一片模糊的虚影。半个时辰内,淮岭村血流成河,字面意义上的成河。血河从村长家的门扉下面涓涓流淌而出,渗入龟裂的地缝,浇灌着这干涸许久的土壤。三年了,这片贫瘠的土地终于张开干裂的嘴唇,贪婪豪饮。危雁迟没管其他无辜的妇女和孩子,冷眼看着她们顺着血河的流向,尖叫着逃出了这座弥漫着腥气的死村。五天内,这件事便传遍了更广阔的淮岭地区。一个少年厉鬼以极其残忍的方式,屠杀了半个村寨。这件事终于惊动了凌修门。这次,修士们争先恐后地报名下山除鬼,他们都想成为那个立功的人。能收服一只厉鬼,虽然不算多厉害,但至少又能在除祟履历上加上一笔功绩。一天一夜过去,他们还在争论该由谁下山除此凶祟。杀空了淮岭村后,危雁迟哪里都没去。他在村长后院的枯井里找到了他母亲的头颅,他就抱着母亲的头颅,目光空洞,一直一直坐在家里的榻上。冰凉修长的手指,一下下摩挲那只冰凉的玉镯,以完全固定的频率。他不知坐了几天几夜,似乎坐到了天荒地老,海枯石烂,血河在地上凝成了一块块暗红的伤疤。“叩叩”,门口传来两声敲门声。门根本没关,他还敲门。接着便是一道不疾不徐的男声,嗓音清透。他仿佛看不见村里鲜血遍地的恐怖画面,语气相当自然地问:“公子,夫人,多有叨扰——鄙人能进来不?”危雁迟又在榻上坐了会儿,才抱着母亲的头颅,慢慢地走到了门口。屋外,夜深似幕,月圆如盖,清辉染亮了凝固的血河。在这诡异而安宁的美景中,静静地立着一个青衫曳地的年轻男子。他身材颀长清瘦,大袖飘飘,腰间挂着个白瓷酒壶,肩头背着把月白长弓。他闻声回眸,墨色长发随着他的动作从颈边垂落。危雁迟一愣。男人有双深蓝凤眸,似笑非笑,轻盈而辽阔。像雨季的湖,顷刻淹没他干涸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