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在小三合院过完晌,荣伯岑已经能深深明白几十年清瘦如初的师弟为什么长肉了。
这日子过的是舒坦。
荣伯岑把盛烟丝的青瓷罐子挪到自己这边,吧嗒吧嗒的又点了一锅烟。
方同俭抱着林贝果,半阖着眼晒日阳儿,九月的风还不硬,吹得竹林沙沙作响,整个小花园都分外安逸。
“这是什么烟丝?”荣伯岑品了又品,还是问了出来。他抽了大半辈子的烟,好的坏的都见过,但真就没抽过这种烟气入肺还清凉凉的。而且烟味一点不呛,师侄养的两只肥狐狸挤不下仲勤的躺椅,居然愿意跑到他这边窝一个躺椅上,一点都不嫌烟气的。
荣伯岑看睡的四仰八叉的狐狸还鼻子一嗅一嗅的,显然很喜欢这种微凉微甜的烟气。
“茄子叶。”方同俭抬抬下巴颏,指向莲池边上几盆坠着紫色长茄子的盆栽,“加了点薄荷。”
茄子叶能有这个味?荣伯岑无奈的瞅了一眼师弟。他年轻那会抽烟,是为了提神,一个底子薄到可怕的穷小子好不容易得到念书的机会,恨不得夜夜不睡的学,那会儿真是什么“头悬梁锥刺股”的法子都用过了,抽茄子叶、薄荷叶、茴香叶……只要能提神醒脑,什么没试过。
方同俭挑眉:“嘁!你是没见识过我徒弟那手弄药合香的本事……”
这本来是林星火新弄出来的润肺清气的香丸,给方同俭用他最新喜欢的炉子熏香的,小小的花生米一颗香丸能烧整两日,方同俭用了小半月之后觉得自己肺都轻了三两。老头在得知这香丸的主要原料是祝余草换下来的老根后就动了心思——祝余草能吃呐!既然能吃能闻,那这玩意是不是能加工烟丝?
师兄是个老烟枪,一入秋肺就不好,方同俭想想他的肺,都觉得得是那种乌黑乌黑的,比自己的心眼子还黑。于是老头在自由后用自己的字画跟人换了二两烟丝,又给臭兰和菁莲画了一幅小相换来挺长一截老根,他自己就鼓捣上了……早说方同俭自小就是个四体不勤的少爷,林星火看他费了大力气,将两样东西辛辛苦苦的全弄毁了才罢手。
照理说,方同俭的设想很简单,而且配方也简洁到只有两样,只需要将祝余根晾干研磨成末加到烟丝里混匀就成了。但方同俭的‘奇思妙想’一个接一个,他也是见识太广,知道的太多,连烟丝怎么加工成的都门儿清,什么初烤提品质、加湿复烤使更柔软啦,还要发酵……这么的整出来,方同俭那团发着怪味跟抹布似的渣滓不提,林星火倒学会了怎么弄烟丝。
祝余根有清肺润气的作用,但因为量小效大,这一味辅料还得用好的主料才相合。林星火是没打算用那种现成的烟丝,她试了几次,就把目光定到了那两株准备留籽的老茄棵的叶子上。正巧茄子与烟叶一样属于茄科,方同俭也说他农场的老伙计烟瘾犯了也用茄子叶凑活过,就是跟林星火也熟悉的宁邦炎。
小三合院里种在水玉盆里的茄子也不是啥普通蔬菜,差不多就属于培养下去总能够上灵食台阶的半灵材,那绿油油的大叶子和祝余根几样辅料在林星火的丹炉里滚了一遭儿,弄出来的居然是金黄金黄风味奇特的‘烟叶’。切碎了放进新鲜百丈竹的竹筒里窖几天,那烟丝就越发的柔韧纯净,还添了一股子清冽的韵味。
“试试这个茶。”方同俭递给师兄一盅汤色浅淡的茶,十分得意:“这个是我亲手做的茶。”
荣伯岑接茶盅的手顿了下,还是一仰脖喝了,口感清爽,倒是出乎意料的不错。荣老望了眼同样种在个灰缸里的小茶树,那上头的叶子还算茂盛,不敢相信仲勤真的用这上头的叶子弄出茶来了?
方同俭没好气摇头,他这师兄被自家父母熏陶了小二十年,依旧对这些“风雅”事不开窍,连壶里的茶水都喝不出来,真是牛嚼牡丹,白瞎他费劲巴拉弄出来的这二两好东西了。
荣伯岑是不讲究,吃穿都是为了实际,但他脑子转的不比方同俭慢,荣老只往别处看了一眼,就回身掀开了小茶壶的盖子,里面淡绿色的茶水中漂浮着几片剑状的竹子叶片,正是他们身后这丛郁郁苍苍的竹林的叶子——怪不得仲勤能亲手做出茶来呢,荣伯岑将睡得呼呼的肥狐狸往上托了托,捏了捏肉乎乎的小毛爪子,那意思不言而喻,这活计狐狸都能做的。
方同俭兀自沉醉,细细掰扯他是多么精心的挑选竹叶,又是怎么晒怎么晾,还怕露水打湿,半夜起来搬簸箕云云……荣老就躺在软椅上听师弟喋喋不休将简单的一件事描述成了一幅画,少顷,沉沉的鼾声响起。
入夜,在吃过一餐由乌年亲手张罗的丰盛佳肴之后,荣伯岑摸着肚子替数月来都担心师弟吃糠咽菜的自己心疼。方同俭还往师兄两肋插刀,嫌弃他越老越拗,非不信丫头跟他说的话。每次老头看见从疗养院拉回来的荣伯岑不肯手的东西都得难受半天,偏越是说家里很好,师兄这个犟牛头就越不信。
“本来就不敢招摇,只能带点腌菜馒头!”疗养院是要检查的,虽然不至于要把馒头掰碎了看,但也是要每一样都翻动翻动的,害得孩子们只能把肉切成极细的沫子弄腌菜里头,再多就是在馒头里裹点馅儿,其余炖菜炒菜就甭想了。
偏从腌菜咸菜中吃出了肉味的荣伯岑还以为每月那点肉票都用回在他身上了呢。
荣伯岑果然转移话题:“行了,趁着人齐,正好看看我这些年给你攒的那点东西。”顺道也该送小辈两样正儿八经的见面礼。
当荣老带着几人走到莲池边上的时候,方同俭“啧”了一声,果然是这儿。
荣老趴在池子边伸胳膊向下摸索石头,“绳子呢?”
乌年和林星火赶忙把他扶起来,乌年饶子莲池转了半圈,用一根树枝在某处石头下一捣一挑,另一只手眼疾手快的捉住了飞出水面的绳头。绳子长满了青苔,显见年月不浅了。
荣伯岑笑道:“就是这个,拉上来拉上来。小年呐,你再找找,应该还有五六根。”
真就有七根或十分陈旧或尚算新的绳头被找到,然后拉上来的时候还有一根断裂,挺沉的一包东西又沉了底儿。荣老也不在意,摆手道:“沉了就沉了罢,反正也还在池子里。”
最终弄上来六包用油纸包和麻布片包裹的东西,方同俭数了数,老头斜眼看他师兄:“怕是底下还得有四五包吧?”这要不是从自个下放那年就开始攒的才怪呢。
“也就跟师娘学会这个了。”荣伯岑笑笑。
六包大黄鱼!
荣伯岑往林星火和乌年身前各推了一包,然后分出一包给和两只肥狐狸玩的小女娃:“这包给娃娃留着,剩下一半都给你们师父。”
方同俭正笑话他师兄弄的这法子太糙呢,还不如跟母亲似的直接沉了呢,这样要是宅子归了别人,万一有那心眼多又闲的,还真可能发现——毕竟师兄也就是将绳头绑在个石块上,然后把石块塞进莲池池沿下的大石头缝里了事。
“要是这院子都落别人手里了,那发现也就发现吧。”荣伯岑笑笑,他当年保不住师弟,也没能替他保住方家万贯家财,就这所小院子是师兄弟家一般的存在,这要是还能被人弄去了,那指定是他们师兄弟都不成了。人没了,家也没了,谁还管这坑里的东西。
林星火心说,怪不得这院子保存的这么好。
也是,荣老这么个端正严肃的脾性,却能在风雨中屹立多年不倒,到底是有他的手腕魄力的。
“……丫头?”方同俭在晚风荷香中伸了个懒腰,他还有话跟师兄聊,把莲池边那堆金灿灿的东西甩给小弟子收拾,丢下一句:“不是想换院子换地么,换去吧。”
可别拿乌年做的那些金银器出去了,前儿那一只还原的前清宫廷的点翠缉珠花丝凤簪给送出去了,老头可惜的哟。要不是疗养院那个唐全力不要钱也不要黄鱼,只惦记方同俭那点名声,非要个古董玩意才行,老爷子当真舍不得把乌年做的东西给出去。
唐全力为啥只要古董,这意思连乌年这个心思直白单纯的妖修都猜到了,不就是想攥着点这边的把柄么。当然,不是为了害人,而是他是想给两边扯一条日后能连通的路子,这人当真油滑的紧,这就为以后谋后路呢。一来是怕日后受清算时没人扶他一把,二来么,也是想跟三合院多牵扯一点、留个由头来往的意思。
他只是个小人物,拜唐全力自己爱钻营油滑的性子所赐,这些年虽常有逢迎拍马上头的事,但真正伤天害理的事情他没胆子做。是以方同俭等人即便看出了他的小九九,也按要求给了回应,只不过给的是乌年仿造的前清凤钿中的一只凤簪子。簪子不是古董,唐全力万一要拉人下水的时候也拿不住这边的把柄,而镶珠嵌宝的金簪足有三两重,只上边那几颗红宝蓝宝就价值不菲,也没亏了他出的力担的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