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原已经忘了当年为什么会路过那个街坊,他只记得那天满月,他坐在庭外那棵大垂柳的梢头。庭中人声喧沸、觥筹交错,围着那个女人——那是个非常美的女人,两颊靥钿闪着细细的光。然而是她的声音令他驻足,她的歌有一种神韵,她正唱道:“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她唱得很稳,令他想起了绝顶高手的剑。她也唱得很大气,好像狂放诗仙就在席中。只可惜有那么多人听她唱歌,却没有人真的在听,他是惟一的一个。他正要走,一个小鬟眼巴巴地站在柳下等,对他道:“鸦娘子请你一见。”石原一点也不知道,原来那时,鸦娘的一面贵值百金。那位女人请他喝酒。“你是唯一一个在听歌的人。”她道。他想,也许这就是朋友。石原曾经去过一次洞庭湖。他在巴陵徘徊,等数年后再去钱塘,他发现那条巷的车马稀疏了,鸦娘的门庭冷落不少。那位朋友一如以往高兴地招待了他,布上酒,对他道:“酒,也许不如从前;歌还是一样。”石原道:“我以为……”“你以为什么?”他沉吟了一会:“我以为鸦娘已经等到了要等的人。”她笑道:“我在等什么人?”石原笑而不语。鸦娘摇头笑道:“不错,我曾经等过——可我现在知道,听歌的人已经太少,我等的人不会来。”她道:“人总有做不到的事。”鸦娘不是江湖人,他只向她说起过一次江湖事。两年前退隐多时的天下刀尊流水刀突然重出江湖,连杀四人,其中三个都是一流高手。流水刀独来独往,和她交好的人不多,知道缘故的人也不多,但传说她是为一个朋友报仇。“快意恩仇,”石原道,“我羡慕她。”鸦娘听了却摇头,道:“她并不快意。”石原不禁一怔。“你说她是一位隐世的刀者?”“不错。”“那么,那位朋友对她来说一定非常重要,她非但不快意,还很伤心。”石原哂道:“也许吧,但她能杀了她想杀的人。”“你说她的刀很厉害?”“不错。”鸦娘道:“也许正因为这样,她更伤心,她也有做不到的事,救不了的人。爱别离,求不得,每个人都一样。”石原坐在桌前,叫了一壶酒。佛说人间八苦,刀尊剑首也是凡人——然而他们的悲欢和恨真的和他一样?人间总有憾事。可大概并不一样。“阁下可是石原?”一个陌生人搭讪道。“正是。”“阁下的剑真是神品,”那人笑道,“一剑折了流水刀,阁下难道不怕天下刀尊找上门么?”石原道:“她就要来了。”那人一愣。石原道:“你可喝酒?”那人笑道:“我请阁下喝一杯。”酒倒进杯中,石原一口喝干。那人问道:“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天下刀尊,她真的会来?”石原道:“她已经来了。”楼上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都投向一个方向。那儿有一个书生打扮的人,独自站着,手中有刀。她好像刚刚才顺阶而上,但没有人看到她何时来的。这位刀者看上去其实并不太显眼,也很沉默,但周遭的谈笑声忽地消失了。“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石原道,“刀尊喝一杯么?”决且惜愁和叶平安结识多年,只较量过一次,就在这望湖楼后。那当然并不是江湖传说中的一场什么大战,只不过那天杜西洲带来的酒实在很好,连她也忍不住喝得有点过头,于是他们都生出了一点兴致。她用“追洪”去破叶平安的“远”。那真的是很妙的一剑,她此前见过,不可能没在心中思考过应对之道。多年来她反复算过那一剑,然而剑在叶平安手里,和在她脑子里时,便有一点不同。只差毫厘,她喜欢那种全神竭力的感觉——她破不掉,她倾佩那位握着白云剑的人。叶平安收剑后凝视她的刀半晌,扼腕:“我曾想过很久,我猜到你会用‘追洪’,我也猜到那之中会有一个变化,我推断你必定用‘断流’,因为那样最出乎意料,可你居然没有。可惜,差一点,我就胜了。我以为——”杜西洲道:“我以为你们要拼生死,托我收尸,以后你们都还是少喝一点比较好。”叶平安笑道:“哎,你别小气,好酒好刀,人间美事。”那是她和白云剑的最后一会。此时她登上望湖楼,一切如昨,只是没有故人。她并不想在这楼中动手。“刀尊喝一杯么?”石原这样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