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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谴(第2页)

他大义凛然,泫然欲泣的样子,似乎像是为民请命的父母官。可惜这是朝堂之上,他所苦苦请命之事也只是权臣的博弈而已。

陛下说,青州平原郡,河患未宁,蜀地之内,又起地震,损毁屋室万间,伤亡千人,幽州以北,十月降雪,屋室损毁亦是无数,而徐州秋旱歉收,又起蝗灾。

这么多天灾和生民的悲苦,只能放在这权臣博弈的背景中,在那堆如山一样高的奏章中往后靠,往下推,远远不及一个当朝丞相与其父奴婢通奸、其妹与人淫、乱这种细枝末节的私生活来得重要。

他们见到的都只是木牍上的奏报,端方的隶字,可我眼前却渐渐浮现了一张张对着废墟、对着逝去的亲人泣不成声的脸,对着飞蝗成灾,千里赤地尘土满面、哀戚无尽的脸。

那是建始五年的上巳节。阿父说,上巳之日,当手持兰草,于流水中洗去宿垢,祓除不祥。我想起的却是诗里的句子:溱与洧,浏其清矣,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芍药虽然尚未开放,但已经含苞。乡里的长须老人捋着胡子,称含苞越久,花开得更艳,是为福运,神爵元年,五凤三年,甘露元年,甘露二年,便是如此。

虽然无人探究这些年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无人质疑这是继天子大驾之后,另一重祥瑞与运道。乡人洋溢着节日的喜色,以及怀着对芍药盛开的期许——或是对这年风调雨顺的期许,来到了市集上,将节日的欢喜变成肉眼可见的热闹与欢娱。

旗亭标志着开市旗子猎猎作响,胡饼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酒肆飘香。天子大驾刚过,街巷上的石板重新变回了原来沾满黑泥、滑腻腻的模样,列肆的墙壁也很快恢复了最初烟熏火燎的面目,倒显得更有烟火之气,与大多数行人灰头土脸的面貌呼应。

妹妹也感受到了节日的氛围,禁不住取了五枚五铢钱,前去买胡饼,欲与我分食。

“姊姊,刚买的胡饼,被一个贱民给抢走了,我去追,结果她劲儿忒大,一下就跑没影儿了。”她哭红了眼睛回来找我,胡饼被抢了,节日的喜色也被抢了。

“是在何处被抢的?”

她拉着我的衣袖,拐出了集市,环顾了一圈,眼睛突然亮了亮,“就是她,这个贱民!抢人饭食,不得好死!”

她冲着街角一个灰扑扑的女子怒气冲冲地喊道,并朝那个方向啐了一口。

那个女子蜷在市集的墙角,好像听见了这气急败坏的骂声,畏畏缩缩地抬起头来看了我们一眼。她的脸上都是尘泥,比富家妇人的脂粉还厚,厚厚的尘土却盖不住眼底的黑色,不知已经昼夜不停赶了多少天路,脚上没穿鞋,脚趾已经烂了,脓血流尽,变成了黑疮。

她见我们是两个人,气势汹汹地冲来,慌忙地侧了侧身,掩住了旁边的人。我们才发觉,她旁边还有一个垂髫之年的小女孩,头发蓬乱发黄,也满是尘土,板结在一起,她正捧着与她的脸一般大的胡饼,狼吞虎咽。

“贱民,贱民!偷人胡饼,吃我食粮!”妹妹跳着脚喊道。

“骂谁是贱民?俺们才不是贱民!”那女子虽是眼神慌乱,但听见这个指控,还是浑身激动,厉声回呛了两句,又伸出手,掩了掩旁边的小女孩。

那女孩已经看见了我们,又听见了骂声,嘴巴里的一口饼像是噎住了,一时脸上发紫,发不出声音,女子发觉不对劲,赶紧拍了拍她背,小女孩才缓过劲儿来,因为受了惊吓,眼圈很快红了起来。

妹妹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满心都在胡饼之上,依旧不依不饶:“若不是贱民,为何光天化日之下行贼事!小心我把你们一个个都拉到官府去!”

也许发现对方并没有什么战斗力,身边又有女儿或是小妹为软肋,妹妹气焰开始高涨了。官府当然不会管这些小事,但这样的威吓却令对方着实胆寒了起来。

那女子颤颤地哀求:“求求你了,俺们饿了三天了,三日不曾进食,俺的小娃,都饿惨了。”她揽紧了她身边的孩童。小女孩不敢再吃饼,而是放声大哭起来。

“莫把俺送到官府去,不然俺娃儿只能饿死了。”她的眼圈也红了起来,“俺们不是贱民,是灾民,是受了灾逃出来的!”

“你们是何地人?受了什么灾?”我问道。

“俺们都是衮州东郡人,遭了水,淹了田地,没了屋室,娃儿的阿父,娃儿的君姑,还有娃儿的阿弟,也在水里头没了。”她也放声大哭了起来,她的女儿听到阿母的哭声,哭得更加悲戚。

哭声淹没在街巷鼎沸的人声之中,倒是没有引来任何一个路人的侧目。

妹妹愣在原地不语,像是被一盆冷水浇灭了方才的怒气。

“东郡遭了水了?”我问道。我想问是不是黄河水患,但又疑惑,两千年前,黄河是否已经成了“黄”河。

“一年多前,大河决了堤了【1】,几个郡、国的人都遭了灾了,没了屋室,没了田地,没了亲人,一个偌大的乡里,就逃出来了不足半数人,原有朝廷救济,在近处守着,苦挨等着回去呢,可谁知等了快一年,大河还是堰塞,朝廷给的那些救济也穷尽了,无人管我们这些灾民,只能走,才走到此处……”

她的说话声里都是悲音,我渐渐地听不清晰。

我最后拿出了本用来给阿父打椒酒的十五个五铢钱,在妹妹不解的目光里递到了这个妇人的手中。

她难以置信,一时哽咽,想要致谢,却被吏卒的厉声斥责打断了:“快走!快走!哪里来的流民!”妇人惧于吏卒手上亮出的藤鞭,赶忙用自己的身体掩护着小女孩,急急地往前走了。

这仿佛是一个开始。县里的流民越来越多,一个个衣衫褴褛,风尘仆仆,大多是独身一人,茕茕孑立,偶有拖儿带女,面黄肌瘦,他们蜷缩在每一个可以避风的地方。

就连闻道乡的山里,也能偶尔见到赶路的人,他们漫无目的却步履匆匆地翻过一座一座山。他们失了家园,永远不是归人。只能不停地走啊,走啊,仿佛只有走在路上,才能继续活着,才能感受到生的气息。

山里的野笋日益少下去,野韭不见踪影,不知是落入了流民的腹中,还是成了蝗虫的一顿饱餐。连虫蚁都与他们抢食。

等春天来到了它的尾声,芍药都没有开放,它们的花苞也成了饥饿的行人果腹的食粮。

注释【1】:《通鉴纪事本末·河决之患》第四卷:建始四年(公元前29年)四月,黄河大决馆陶及东郡金堤,淹4郡32县,坏败官亭、空庐且四万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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