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的时候,宋茂名很看不上他这一套,太虚假。但时隔多年,尤其在基层摸爬了这么久,宋茂名才真切地感受到,孟维钧这种人的厉害之处。他从来都笑语示人,哪怕心里恨得牙痒痒,当了面,也不会流露出半分。大家都知道,孟维钧戴着一张虚伪的面具,可谁说面具戴久了,不会成自己脸上的一层皮呢?就算撕下来,也是沾血挂肉的,怎么不真?既然他这么大方,宋茂名也没推辞,坐上去,“那多谢老同学了。”孟维钧笑笑,“谢什么?一脚油门的事儿,你去哪。”宋茂名说,“出版社,有篇稿件等着审核,急着发的。”他打着方向盘,“来京里这么久,都还适应吧,我也是忙,没请你吃个饭。”宋茂名跟他虚与委蛇,“不用客气,我看你也抽不开身,刚看了女儿?”话出了口,又在心里笑自己,还是改不了老毛病,忍不住要刺他。孟维钧点头,“你应该也见过她了,她妈妈的书再版,是拿了她的授权吧?”宋茂名叹了声气,“是,你女儿很好,模样举止都没得挑,像她妈妈。”“样貌嘛,倒是差不了什么,性子却天悬地隔。”他无奈的摇头。孟葭和她妈妈,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种性格。她妈妈是细雨初怜湿翠裳的垂丝海棠,须时时精心照看,恐无人会她的东风意,就要从枝头凋零枯萎,结束一段短暂的花期。而孟葭呢,她是山林里拔出的翠竹,风摇清影,漫野障雾也不改其坚韧。宋茂名说,“我也是照章办事,你别怪我。”孟维钧说哪里,他笑着,“兆惠的事也一直是我的心病,得感谢你。”到下车后,宋茂名才自叹不如的,撇了下嘴角。当了谭家这么多年女婿,孟维钧的修为越来越深厚,说客气话时,都带着种高高在上的轻蔑,根本不屑与他计较。等到他回了家,见谭宗和不言不语地坐着,抱着臂,满脸都是要寻他晦气的样。孟维钧的政策,一贯是能躲则躲,吵架他不是对手。但谭宗和是拉开架势,要和他将理辩明,她叫住他,“孟院长。”“夫人有事?”孟维钧见避不过,坐下来,笑吟吟的,先拉了她的手。谭宗和说,“你那个好女儿,伤愈出院了?”
“也该出院了。”“那谁是活该住院的?我侄子还躺在那儿!”这话简直无理取闹,分明是谭裕起邪念,要欺负孟葭在先。孟维钧沉了口气,“孟葭她伤得轻,相信裕儿也会好起来,不要太焦心了。”谭宗和转过脸,咄咄逼人,“当然了,你宝贝女儿安然没事,这是最重要的,你对孟兆惠也有交代,是吧?”“你这么说话就远了,我跟她早没了关系,”孟维钧心平气和,握着她的手哄她,“就算是有什么交代,也只对你的交代而已。”也许是听多了,谭宗和已经免疫,她挥开他手,“你去看了你女儿,怎么说?”孟维钧稳了稳心神,“她不喜欢裕儿,我看还是不要勉强她,孟葭也无辜。”谭宗和扬声,“她装模作样的,天天勾引我侄子,现在还为她出了车祸,哪一点无辜了?你要是做不了她的主,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对,你们谭家总有办法。我虽然是她爸爸,但没有尽到一天责任,也别想托这个大。自然是做不了她的主。”他取下眼镜,拿了块软布擦着,一下又一下,仿佛某种无声的坚持。“不敢托这个大?”谭宗和复述了一遍他的话,重重冷笑一声,“你现在又不敢拿大了?你把孟兆惠关进园子,把你女儿送去广州,把她弄得人不人鬼不鬼,那个时候不是很敢的吗!黄家来人,要带走她尸骨的时候,你模仿她的笔迹,伪造出一份遗书,非要把人家埋在北京,那会儿怎么又敢了!”孟维钧抬头,“这件事,你怎么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想知道什么都可以,”谭宗和轻蔑地笑,“你要干什么?百年之后跟她合葬吗!想都别想。”“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孟维钧脸上的肌肉,以明显的幅度抖动两下,语气却仍然平和。“好,不提过去的事,就说现在,”谭宗和一件件跟他算账,“你对宋茂名够客气的,她的书再版的事,是不是你的好主意?”孟维钧摇摇头,“我还没疯,不至于给自己找麻烦,为那件事,我挨了你父亲多少骂?”“那我告诉你,你女儿看不上我侄子可以,她也别想好活。”谭宗和丢下这句话,瞪了他两眼,从佣人手里拿过包。走到门口,她又停住了脚步,“而且,你听好了孟维钧,你女儿是为陪她妈妈,是你把她招到北京来的。那天晚上,她要是死在车里头,是你的报应!”孟维钧望进她那张脸,明明年轻的时候,谭宗和也是很平柔的。她梳一个低发髻,穿一身软烟色的旗袍,坐在自己身边,安安静静也不说话,能陪他看一整天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身上的戾气越来越重,争执起来,那种刻薄又恶毒的神情,像蛇张口吐红信子,嘶嘶的,句句置人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