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反问自己,「人为什么要活着」?
镇静剂和安眠药注入体内,身体强行关机。我看到了三岁的自己,肉嘟嘟的脸上,笑眼弯弯,在军区连绵的后山,光着脚丫,迎风奔跑,小小的自己,咯咯的笑着,耳后夹着慕非哥哥摘给我的,清香的山茶花,裤兜里插着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裤脚上沾着泥点子,迷彩帽倒扣在乱蓬蓬的头发上。秋日的山风,裹挟着日晒的暖意和丝丝的凉意,穿过微微卷边的领口,钻进脖子里,惬意,自由,那是记忆里,最简单的快乐。
万幸,足够强健的身体底子,帮我顺利撑过了第一阶段,连续两次的常规化疗,三倍于常规药量的多种药物联合,将血液中癌细胞的比重,从确诊时的92%,击落至79%。广州寄回的基因检测报告,则显示我有家族遗传的隐性癌变基因,过劳熬夜饮食作息不规律,宿舍新装修甲醛超标,染烫头发头皮接触化学物质,都是后天基因突变的综合诱发条件。
从确诊那天喜提「仅余七天可活」,我已经坚持了二十天,接下来,柔红霉素(DNR)和阿霉素(ADR)联合,将会给癌细胞致命一击,而我,是国内临床治疗中,第一例接受60倍超大剂量强烈化疗的患者。所有的医生都觉得黎天成疯了,没有人相信我能扛得过如此变态的剂量。
凝视头顶那包液体,清澈的粉红,在输液泵的精准控制下,一滴接一滴,缓慢匀速坠落,在穿透窗棂的光影中摇曳,像春日盛放的娇艳樱花,夺人心魄,散发极致的美。自然界中,颜色越鲜艳,生物毒性就越强,这是生物进化与自然选择的结果,红色的药,大多是酸性的,红得越清透,酸性就越强,通常毒性也越强。
感觉这个夺命粉红炸药包,分分钟就能把我拆骨扒筋。这一大包「巨无霸」,加上各种保护性药物,哪怕一包接一包连轴挂,二十四小时都挂不完,一根血管已经不够用了,黄护士长还是在我的锁骨下静脉穿刺置了管。导引钢丝经过穿刺针进入我的锁骨下静脉时,有种难言的异物穿透感游走在身体里,紧接着是扩张管撑开皮肤,插入15cm的静脉留置管,黄护士长的手又稳又利索,努力把痛感降到最低。
乳白的三合一营养液从锁骨下静脉注入,粉红的柔红霉素联合药从左手静脉注入,两针升白针和一针升血小板针从肚皮上轮番注入,有色的、无色的,有毒的、无毒的,破坏的、保护的,无数不同属性的药液源源不断注入体内。
化疗药杀红了眼,乱枪扫射,好坏通杀,而我的身体,像实验用的小白鼠,浸泡在毒素满溢的培养皿中,上下漂浮,从里到外,被侵蚀,日益腐朽。血液是药液流动的载体,浑身的血液像沉睡的火山被唤醒,蓄势燃烧,心跳得像两军对战前澎湃的战鼓,咚咚咚咚,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空荡荡的胃壁被翻涌的胃液,翻涌灼烧,肺叶费力地舒张收缩,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牢牢掐住了喉咙。
血管不堪重负,沿着手臂往上红肿,鼓起串珠般的硬块,像硬邦邦的绳索向上攀爬。随着化疗药的腐蚀,整只右手臂大范围毛细血管曲张,皮肤溃烂,一旦垂下手臂,血液倒冲,痛得泪眼直打转。
一天,24小时,14400分钟,86400秒,对血液病区的呕吐大军而言,冲锋号随时吹响,化疗中的患者,不分时段,吐得争先恐后,声浪此起彼伏,一浪盖过一浪,初入病区的探视者,每每被震撼,时至今日,本人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员主力。我开始害怕饭点,家属把盒饭打开,浓郁油腥味钻入鼻腔,就像把头摁进了一桶刚提纯的地沟油,我连脸盆都来不及拿,趴在床沿就是一顿狂哕,青灰色的胃酸直接从鼻孔里喷射出来。
大面积的重度胃溃疡随之而来。强烈化疗的第四天,从口腔、食道、胃、肠,整个消化道黏膜急性损伤,胃溃疡快速升级成胃出血,疼痛更加猛烈,胃袋不停痉挛,蜷成拳头大小的硬块,冷汗爬满全身,我常疼得缩成一团,捂着肚子颤抖着低声呻吟。
肝很快也罢了工,急性肝中毒让肝火旺得吓人,喉咙里长满硕大的血泡,终于在某次呕吐时,血泡腐蚀磨损,遭不住破裂,一口老血喷溅而出,五脏六腑紊乱失控。
心脏率先闹脾气,加急安排的床边心电图,监测显示急性心肌中毒,出现了药物性的窦性心动过速,为了预防充血性心力衰竭,用上了最好的进口保心药。
吐血的连带反应,是急性胃痛到近乎昏厥,黎天成只能启用昂贵的床边CT,胃部散布的点状出血近乎连成一片,呈弥漫性出血的趋势。黎天成与我妈紧急磋商,为了保住之前的治疗成果,还是决定疗程继续。每一天,都靠烧着红彤彤的人民币来续命。
长时间卧床不动,睡眠障碍,无法进食,大量的吗啡类止痛药和不间断的止吐针,终于,向来排便顺畅的我,深深陷入难以启齿的,便秘的魔怔。
排便困难的初期,从菊花塞一支开塞露进去,一挤,一躺,不出一分钟,肚子剧痛,冲向便携马桶,痛并快乐着。渐渐,开塞露失效,换成口服乳果糖和蓖麻油,勉强还能解决问题。很快,肠道反噬就来了。某个阳光温暖的午后,肚脐眼周围的腹腔内,绵长的肠道突然疯狂痉挛、逆向抽搐,好像被人恶意牵扯,胡乱打结,再大力朝腹腔内四处摔打,我痛疯了,站在床上,又蹦又跳,低声嘶吼,甚至以头撞墙,用力捶打肚子,抓起手边一切能够着的物件,往地上砸去,整个单人间像开了染坊,乱成一团。
我妈护住我的头和肚子,闻声赶来的黄护士长喊来几个身强力壮的护士,紧紧把我压在床上,要给我注射镇静剂,好阻止这场闹剧,让我停止自残。结果,针还没来得及打,我先痛得昏厥了过去。等我醒来,等待我的是迄今最恐惧的治疗榜单TOP3:灌肠,只为解决麻痹性肠梗阻,过程不多赘述,不愿面对。
多年健康的「铁胃」,拼命顽强自救,在稀缺异维甲酸和顶级进口止血药的保驾护航下,胃粘膜努力修复自愈,出血面积逐渐被控制住,我的耐痛力也在这个过程中,被捶打、被锻造、被升级,再痛,也不再呻吟,咬紧后牙槽,总能把疼痛吞回肚子里去。
我妈为了打发时间,让韦鹤祎帮她带了套织毛衣的工具,每天在我精神尚佳的短暂时间里,她会边看看无声的电视节目,边动手织织毛衣,边跟我聊两块钱的天。一般我想排尿的时候,都是自己从床上挪到床边,慢慢支起身体,把无力的双腿落地,再爬到便携马桶上,她会用余光扫视,哪怕只是这样的动作,也是重要的自主锻炼,能不扶就不扶。
这天,四肢隐隐不得劲,有种奇怪的灼烧感,尿意盎然,身体却像灌了铅,双腿触地的瞬间,突然四肢都无力一软,身体不受控地就往前倾倒,面朝地,直直而下,被便携马桶一挡,下巴磕到马桶盖上,鲜血四溅,脑袋发麻,疼痛难当。我妈冲过来的时候,发现我下巴上的鲜血顺着胸口浸透了病号服,而我,只呆呆坐在地上,坐在一滩自己腥臭的尿液里,一动不动。
“梨梨,我来了!天哪你出了好多血!别动,我扶你起来!”。
“求求你了,你走开,别过来!”
安月苼的声音,像晴天霹雳,震醒了污秽中呆滞的我。羞耻的眼泪喷涌而出,糊得睁不开眼,流到下巴的伤口上,泛着酸涩的刺痛。此刻的我,只想原地蒸发,掘地三尺,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我妈顺势把安月苼推出病房,让他去喊医生护士,又一个箭步冲过来,拿毛巾紧紧捂住我的下巴。
有人忙着给我的伤口止血,有人忙着清洁地板上的尿液,有人忙着更换干净的床单,有人忙着给我打止血和止痛针,而我妈动作麻利给我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安月苼被她劝回了学校,她懂得我的羞愧和难堪。
哀莫大于心死,下巴血流不止,四肢酸麻冰凉,眼神空洞呆滞,我像失了魂的提线木偶,发不出声音,任凭所有人摆布。眼前人影憧憧,上演着一场精彩的默剧,但好像,都与我无关,从床上跌落,失禁的时刻,我已成为一具行尸走肉。这样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尿失禁,扯下了我在心爱男孩面前最后的遮羞布,这样的我,已经毫无尊严可言,这样的我,要如何去面对安月苼?放他走吧,我是个累赘,别再拖累他了……
这些药,真毒啊,毒坏了我的血管、神经、心、肝、脾、肺、肾,好像,连灵魂都中毒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