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一周,没洗过一次澡,我已经酸透了,头发油腻满是馊味,百般央求,我妈终于同意帮我擦个身,温热的毛巾擦拭过皮肤,才发现我的两只手臂,以手肘的针眼为圆心,往四周蔓延了半径十公分的青紫色淤痕,两条腿更是34的皮肤,被成年男子巴掌大的青紫色淤血覆盖,边缘勾勒着诡异的锯齿形状,一片连着一片,像花朵穷尽生命力盛放,山花烂漫,触目惊心。
第二期化疗无缝衔接,每天早上五点半抽血,不过血项只是参考,骨髓新生细胞循环到外周血的周期为三到六个月,因此每期化疗开始和结束时,都需要抽取骨髓制作切片,送到生化实验室监控化疗效果。第二次骨穿,把我妈先请了出去,一个人侧卧,双腿蜷曲,双手抱腿,任由黎天成的手指在髂后上棘来回按压,确定下针位置,消毒,麻醉,旋动针栓螺丝,调整穿刺针长度,固定,刺入,退内栓,拔针芯,接注射器,抽吸抹片,拔针止血,整个流程一气呵成。
我咬住毛巾,揪住枕头,一声不吭,痛吗?怎么可能不痛呢,但我在窗玻璃的反光里,看到了我妈默默驻足焦虑的身影,这种痛,我一个人受就够了,不想让她感同身受。
之前的一周,除了一口炒面引发的血案,我的化疗适应症看起来比其他患者要轻,甚至都没有呕吐过,好运这种东西是有时效的,第二期化疗配药更复杂,抗代谢药阿糖胞苷和蛋白干扰药高三尖杉酯碱,呕吐和脱发的元凶,即便是增加了保肝药谷胱甘肽、护胃药奥美拉唑、止吐药胃复安、利尿剂呋塞米、碱化尿液药乙酰唑胺,新换的药刚滴上没多久,我就跪了。
胃里一群野马横冲直撞,肆虐踩踏,马失前蹄,反复重锤在胃壁上,恶心的眩晕直冲天灵盖,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掐指一算,我已经饿了二十几顿,除了胃酸,吐无可吐。化疗药循环一圈后,绵延不绝的反胃也攀至巅峰,止吐药用了个寂寞,我抱着脸盆,吐得昏天黑地,胆汁都吐了出来。
呕吐之后,我像烂泥一样滩在床上,左手触电一般,毫无预兆地开始抽搐,血管腐蚀、灼烧、发酸、刺痛,直至麻痹,左手手指不受控制地轻微抖动,而我难忍这突如其来的痛感,被大颗大颗的眼泪糊住双眼。健康的血管遭不住药物的毒性刺激,急性静脉炎将我的左手,灼烧出完整的条索状红色斑纹,连护士都忍不住感叹,这可是教科书里难得一见的标准静脉炎示范图。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跟病区里倒下的所有人一样,我也不过是濒临死亡,挣扎着求生的一员而已,大家的病种可能不同,病程有轻有重,疗法千差万别,但化疗的副作用,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谁都逃不过疼痛和呕吐的重拳出击。
睡眠是化疗时的奢侈品,睡个囫囵觉成了老天的恩赐。白天在利尿剂的驱动下,膀胱业务繁忙,平均十五分钟尿一次,晚上是血管痉挛疼痛的高峰期,从浅红加深至暗红的索状静脉,肿胀突出,攀爬在左臂上,像生命奋力抗争的图腾,后半夜时手臂经常不听使唤痛到发抖,彻夜难眠也成了常态。
某个清晨,觉得脖后刺痒,伸手一摸,举到眼前,掌心里是一团脱落的头发,及腰长发一旦开始掉,就迅雷不及掩耳,如雪崩一般疯狂,大把大把地掉,衣服里、枕头上、床单上、满地都是我的头发,好似秋风扫落叶,凄凉悲壮,任何接触头发的动作,都只会加速脱落,随手一薅就是一大把。我偷偷照镜子,发缝稀疏,局部斑秃,头皮花白,丑陋、难堪,令人绝望。
唯一的安慰,是安月苼的陪伴。出乎意料,我的父母,竟然对这段恋情默许了,而且只要我的身体条件允许,安月苼晚上可以来陪床。晚上翘首盼着他来,扑进他的怀里撒娇,成了每天最大的盼头。他的笑,总能拨云见雾,朝我的世界洒下光,他的眼睛,让困兽之斗的我,忘记了深陷泥沼,停止了挣扎。
靠在他的胸口,能听到有力的心跳,闻到淡淡的专属气味,像冰山融化后的潺潺溪流,有他在,我的眼前,看到的是璀璨的漫天星河。病重垂死,还好老天垂怜,留下了我的爱情,我的男孩没有放弃我,我的人生,只是按下了暂停键,而不是画下了休止符,接收到的坚定爱意,是紧紧拉住我,在泥沼里不往下陷的绳索。
那些对我饶有兴趣的半透明白影,从此消失了吗?怎么可能,半夜三更鬼敲门,医院的子夜可是它们的天堂,病区每晚十点半廊灯熄灭后,白影们躲在暗处蠢蠢欲动,等到十一点大家熄灯就寝,万籁俱寂,它们便倾巢而出,三三两两,四处穿行,到凌晨三点,三更将息四更将至,活跃的白影逐渐散去,随着天边一抹鱼肚白,亡灵的世界关闭,生人的世界回归。
一个接一个的漫漫长夜,疲惫奔波的安月苼守在床边安睡,头痛、胃痛、血管痛、关节痛,多种疼痛交织啃噬我的神经,夜越深疼痛越加剧,不知道是不是胸前的袈裟环起了震慑作用,魂体们不敢再进入我的病房,只装模作样从窗前经过,撇过一缕余光偷偷关注,我与它们,始终保持一种奇异的和谐。
姥爷还在世时,偶尔酒后微醺,会跟我聊起牺牲的战友,忧心忡忡他们的英灵无法归乡,永世不得安息。还有我那得了尿毒症后半路出家,神神叨叨的小姑姑,也总会有意无意教我学习接纳生与死。
人的肉身在死亡之时,如果还有未了的心愿,未解的愤恨,不舍的地方,只要这股执念足够强大,便会导致灵魂被束缚在断气之地,冤魂不散,逗留飘荡,不得接引,无法投胎。阴魂不散的魂体,成为「地缚灵」,因为死时的挂碍太深重,会一直重复着生前最后的动作和习惯,而拥有清醒神志的地缚灵,大都善良,是被大地束缚和保护的生命,所有的痛苦只加诸己身,不会伤及生人一根汗毛。
横死者的地缚灵,会一直在死亡的原地茫然徘徊,察觉不到自己已死的现实,在因病横死成为主流的血液病区,这类地缚灵占了大多数,当然,也有少数自杀者的地缚灵,自取灭亡,罪孽深重,会在自戕的现场,不断重复体验死亡的过程。
这里面,有个光头的女孩令我印象深刻,瘦骨嶙峋,脸颊凹陷,皮肤发黑,嘴唇青紫,眼神空洞,每到子时,就掏出不知哪里得来的剪刀,狠狠划开手腕动脉,浓稠黑红的血浆喷溅,嘴角诡异地拉扯,从自己的血泊上踏过,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伤口已然愈合,又机械地循环往复割脉,直至鸡鸣天光,也许是太过痛苦,女孩只能用决堤的鲜血,泯灭悲伤,可它没有通往生的彼岸,而是陷入重复的绝望。
百无聊赖的深夜,把玩着胸口温润沁凉的袈裟环,仔细端详,上半截呈空气沁的青玉色,玉质细腻油滑,下半截呈泥土沁的黄玉色,玉质沉稳光润,这块奇特的玉环,是姥爷最亲密的战友,倒在长征路上的政委死前所赠,是政委家祖传的宝玉,最初的持有者是元代的得道高僧,御赐的顶级袈裟环扣,几经辗转流落政委祖辈的手中,姥爷临终前,把所有的财产均分给了儿孙,留给我的,却只有这一枚不起眼的玉环,关于玉环的来历和作用他没有多言,只反复交代我一定不能离身,日日贴身佩戴。
紊乱的记忆碎片拼上后,我才意识到,姥爷留给我的,可能是有大功德的护身法器,真正的无价之宝。
自戕的光头少女照例从窗前经过,悲惨的死状一如往常,我早已看得麻木,眼皮都懒得抬,片刻过后,后脊梁骨一阵发凉,止不住地头皮发麻,扭头,只见一双怨毒的眼睛,贴在窗户上对着我狞笑,划开的手臂高高举起,浓稠黑红的血浆糊满玻璃,光秃秃的头颅往左贴肩,姿势诡异,明明魂体可以窗墙而入,却故意隔着一米的距离恐吓,下一秒,从它裂开的唇瓣间,传出指甲刮过毛玻璃的摩擦声:
“成……沁……梨……”陌生又熟悉的喊魂音,从床底蔓延而上的似曾相识的阴寒之气,那个在校医院一闪而过的白影,在荷花池制造无声屏障的怨灵,它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