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作者:楚人无恙
我原不信世间有人能招魂,直至我遇见唐生。
台上的锣鼓喧噪纷纷,兽面短打的武行跳跃后翻十分卖力,青色衣裾上的金粉抖出,在午后的日光下聚出一片雾影,引得台下观众连连叫好。戏台设置在院子的另一端,与凉亭隔着几十坪的草地。我回过头去,和姣姨谈停灵守七完下葬的事情,姣姨堆满化妆品的脸上忽然晕出奇异的神情,拍着我的手道:
“嘘,嘘,仔细听,难得一见呢——是新丽春挑大梁的唐生!”
台上的年轻后生个子高挑,足下穿着厚底长靴,愈发显得玉树临风。我拈起一枚云片糕塞进嘴里,眼角余光看了看姣姨脸上的激动。五十多岁的妇人呈现出少女的娇韵,感叹道:
“想当年台视演歌仔戏的风头正盛,我年方一十五岁,家里长辈管得严,只好借口去女同学家做功课,偷偷打开电视机,只为看叶青杨怀民情深恩爱二十分钟。”
她端起茶杯放在唇边,仿佛并不是在看台上的人,而是看着某种未知的梦幻:
“那些唱词我都还记得呢……
“‘眼前乍现美裙钗,俊逸少年何方来,结下无穷相思债。
“‘年华不比梁上燕,有去无回逝若云烟。’……”
然而青春记忆不过一瞬间的泡沫,草坪尽头戏台的锣声舞色渐渐化为虚影。年长妇人从名牌包包里掏出小镜子,勾了勾有些模糊的眼线,见凉亭四下无人,将一根保养得宜的小拇指轻轻放在我的手背上,露出几分伤心、却又带着满足的微笑:
“阿屿办事,我放心得很……二爷这么多年待你亲如子侄,就算是十几年前那件枪击案爆出来,二爷也一力保了你的脑袋,不过教你退下火线,不担那些虚名……如今二爷辞世,他除了一个早年私生子,左右又没有儿子,我看他那些表的堂的子侄都不中用……阿屿,我只信你……”
姣姨还要凑进一步说话,我轻轻推开她,朝着被一大群保镖和戏迷簇拥而来、还没来得及卸妆的后生微笑。他怔了一怔,亦随即满绽笑意,被唇边未抹去的嫣红一衬,犹如艳丽夺魄的木棉花。
“洛先生你好,我是新丽春戏班新晋的乾生,我叫唐奇。”
混合着灰尘和汗水的手指落入我的掌心,指骨根根分明。年轻人似是觉得不妥,想要撤回手去。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看着这样一张艳丽的脸,与那几根不肯服驯的手指角力,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
余光一扫,见姣姨一对眼睛早已紧紧聚集在唐奇身上,我微微一笑,借花献佛:
“这是姣姨,二爷的未亡人……姣姨对你的功架唱腔,欣赏得很……你今年多大了,大学毕业没?二十一?还是二十二?”
我口中说着,犹是攥着年轻人手指不放,令他不得不随着坐下来,离姣姨的审视更近了一些。如果这个女人眼中可以射出x光射线,此刻大概已经将年轻戏子的裸`体,透射了个分明。唐奇只局促了一会儿,便大大方方开口道:
“今年二十一,因为休学在家,所以跟着阿公学戏……”
他抬头,一双年轻的眼睛里透着诚恳真挚:
“阿公说,当年父母亲在世时,受过二爷的照拂恩惠,所以特别叫唐奇来堂会上帮忙,算是尽一点心力。”
我瞥见他戏服的领口磨损出了许多白痕,立时将前因后果琢磨出了几分。这年头戏班并不景气,老年人带着无父无母的年轻人,出门在外做小伏低,也不过是拗一份生存。我抬抬眼,吩咐一旁跟班的小弟:
“这三日的戏俱要封了双份红包,前台后台人人有份。”
唐奇吃了一惊,就要站起身来道谢。我微微一笑,和姣姨交换了一个眼色:
“谢什么?若是二爷在世,难道他不会照拂你们这些故人?”
故人。
算起来,我和苏姣姣,倒也算得上是故人。彼时她在夜总会当陪酒,三十出头尤如穿花蝴蝶一般,倒也并不拘束于天福帮的魏二爷一人。二爷平日公务繁忙,便时不时差遣我这个毛头小子到佳人眼下忙前跑后。大概是看我的嘴甜人乖觉,苏姣姣渐渐对我另眼相看,亲昵随性如自家人一般。直到有一日,我发现自己赤裸裸地躺在苏姣姣的床上,周身是甜腻的酒气和被单的凌乱。
苏姣姣用她丰盈的胸`脯挤压着我。
不如你带上我逃走?她娇滴滴地问。陪酒不过是迎来送往,但说到底,和你们男人混帮派一样,都是吃一口青春饭。
逃走?这个念头从未在我脑海里出现过,令我又惊又怒。二爷从小将我养大,与我恩泽甚厚,我怎能做背信忘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