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不了台阶,何解意是走上来的,受伤的腿原本隐隐作痛,进入雅间后痛感却神奇地消失了。
他冲屏风后的人行礼,张口却不知如何称呼。
那人察觉他的困窘,主动道:“我姓白,名沽云。”
“白先生。”何解意打过招呼,直起身,“不知先生寻我所为何事?”
“受人之托,也为我自己的私心,想请教何先生一些事。”白沽云缓缓站起,衣袖白发如云水倾泻,微一抬手,隔在两人中间的屏风便从中分开,滑向两侧,隐入墙壁中。
“白先生但问无妨,看在那桌好菜的份上,在下必定知无不言。”
何解意说着,抬眸看他,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其美丽的脸——他从来不用美丽形容男子,今日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白沽云唇角微扬,容光耀盛,何解意的眼神闪了闪,晃眼。
“何先生请坐。”他广袖一摆,率先坐回窗下的长几旁,“我的问题有些多,你腿伤未愈,不宜久站。”
“多谢。”何解意也不说客套话,确实站得难受,大大方方坐到他对面。
有人进来上茶,何解意面前的是茶,给白沽云的却是酒。
“沽云酒,与我同名,不醉人,要来一杯吗?”白沽云笑眯眯地朝他摇晃酒壶。
何解意拍拍膝盖,摇头:“不了,腿伤,大夫让我忌酒。”
白沽云道了声“可惜”,就着壶口痛饮半壶,清越的声线低哑了几分:“据我拿到的资料来看,何先生的腿伤是第二次遇到鬼怪时留下的,自受伤以后,便一直住在杏风医馆。”
“昨日你与医馆的坐堂大夫一起去了百晓巷,不久后那位大夫押着李姓犯人到衙门投案自首,之后又返回李家,待到今早将李家父子下葬,方回医馆。何先生,你能从这番话中听出什么异样吗?”
何解意不了解白沽云,因而在来的路上没有考虑他会询问什么问题,也不打腹稿,以免在遇到未曾设想的状况时出现不够妥当的反应。
如今看来,他的决定是正确的,至少这一刻他的愣怔与茫然足够真实和自然。
“异样?我不明白。”何解意苦笑,“您也知道我是流民出身,有些话您不说清楚,我是听不懂的。”
白沽云颔首:“好,那我摊开了说。我拿到的情报里,何先生昨日进入李家后就再没有出来过。夜晚是活人禁区,城内几乎无人盯梢,少有的几双‘眼睛’都集中在皇宫与国师府附近。倘若你是那时回的医馆,我的情报上没有这条消息就合理了。”
何解意心生寒意,面上却不以为然地一笑:“白先生的意思是,我一个半瘸的普通人,能在鬼怪横行的夜晚独自穿过几条街,从百晓巷回到医馆?这个玩笑很荒诞。”
“现实一向荒诞。”白沽云身体前倾,语调低柔,循循善诱:“平常或许不行,但昨天晚上有位高人一举清除了整座城的黄级鬼怪,如此一来,何先生不就能平安通行了?”
他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何解意坦白昨天夜里独自回医馆的事,并且主动告诉他本该保密的鬼怪之事,给他一种说实话也没关系,反正有合理解释的感觉。
何解意却在心内冷笑,果然来者不善,这言语陷阱如果踏进去,他的下一个问题就该是——你曾被鬼怪所伤,怎么敢在夜间出行?难道是早已料到,或者亲眼看到城中鬼怪被人杀了个干净?
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补,一半的真相同样如此。
思绪虽多,转瞬即逝,何解意满脸错愕:“白先生的意思是,全城的黄级鬼怪现在都变成尸体,就堆在刑场任由焚烧,而做成此事是一个……人?”
白沽云斜睨他一眼,侧身喝酒:“你当真不知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何解意不假思索地反问,旋即表演了一个恍然大悟,“白先生找我过来,不会是怀疑曾经救过我的神使为了让我顺利回医馆,便屠了整座城的鬼吧?恕我不敬,这笑话更荒诞了。”
“咳、咳咳……”白沽云呛了一下,露出些许尴尬,“之前不觉得,让何先生这么一说,还真是。”
何解意无奈笑道:“我的答案兴许会让白先生失望,我是在黄昏三声钟响以后回的医馆,那个时候皇城里‘盯梢’的人应该已经离开,能在夜间‘盯梢’的‘人’也还来不及换班,您的情报里没有这条消息不奇怪。”
白沽云瞥向他的腿:“你跑回去的?”
“坐轮椅。”何解意微笑,“观寻……就是杏风医馆的大夫改造的轮椅装有自动前行的机关,速度很快,风驰电掣,比我跑着快。”
白沽云试图想象轮椅飙车的画面:“轮椅……风驰电掣?”
何解意眼神清澈,纯良无害:“您若不信,可以一会儿下楼亲自试试,我教您。”
“好。”白沽云欣然起身,“我们现在就去。”
片刻后,白沽云坐着轮椅在街上飙了几个来回,停在山月筑门口时一个潇洒的甩尾,狂风将他的头发都吹乱了。
“不错。”他满意点头,估计是玩高兴了,“以这个速度,你的确可以在三声钟响之后,五声钟响之前从百晓巷回到医馆。”
“所以,您相信我的话了?”何解意揣着手问。
“证据充分,无法证伪,不信不行。”白沽云跳下轮椅,理了理长发,“只是黄昏后出行太过危险,何先生下次出门记得早点回去,千万不要再像昨夜那般拖到三声钟响才动身。”
何解意心里一凛,这个破绽不好补,也不能补,李家出的事与鬼怪有关,无论如何他一个普通人都不该牵涉进去,当时立刻转身离开才是最合适、最正常的做法。
如果他强行解释,便有可能留下更多纰漏,纰漏多了,就会让白沽云对他的怀疑沿着它们无限发散、放大,更难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