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疾脸色煞白,仿佛听不懂话,怔怔望着他。
“有人买你的死,也有人买你的生。这钱我只能挣一份。”押解使道。
“我爱财不假,却也不会真的一门心思害人性命。路上你熬不过便罢了,既然挺到了这儿,便是你替我选了要挣哪一份钱。”
“这十两银子你收着。在关里用得着。”
秦无疾神色恍惚,一时之间不知道作何反应。他低头看着袖口,几块银子攥的死紧,细瘦的右手用力过甚,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从前一门心思读书,向来不爱与人起争执,身边相处不来的人一只手便能数过来。但说到底,那些“相处不来”,也就是各家贵公子们之间不痛不痒的摩擦罢了,不至于恨得要杀人。
说其中有谁能恶毒至此,看他落魄不够,还要私授官差,断他性命,他心里是半分数也没有。
可笑就这么些银得发黑的碎石头,便能买他秦无疾的一条命。
秦无疾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便涌上血锈味。他含着口唾沫,混着血,生生压了下去。他看了押解使一眼,竟然俯身跪了下去,不顾他阻拦,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别看他身体这样虚弱,真的使了死力气,押差一时竟然拉不动,只能硬生生受了他这一叩首。
少年人细瘦的脊骨从麻衣里凸出来,像一弯嶙峋的玉钩。
押解使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只喃喃说:“好小子。只看你娇生惯养,竟有这样的倔劲儿。”
秦无疾跪在押解使面前,额头抵着面前的荒山黄土。铁锁链垂在地上,连着手脚。
“多谢使者留我性命。若有复起之日,无疾必有所报。”
他如今病成只剩一身骨头,连柴刀都拎不起来,这穷山恶水的地界,能活着便是不容易了,有甚么可复起的,说这话怕是烧糊涂了。
押解使瞧着他挺可怜,也没相信他能如何,只拉他起来,又拍拍他肩膀。
前人诗云:
夜月屡倾燕市酒,春风不度雁门关。
雁门关在代州境内,是北疆塞上第一大关,古书道“根抵三关,咽喉全晋”说的就是这里。
古《山海经》曾云:雁门山者,雁飞出其间,故得此名。
雁门关并非一关,乃是十八道关口联合而成的中原防线,盘桓于勾注山上,西起宁草口,东至胡道口,北邻塞外荒原,南接中原腹地,若过了关,便是一路可通皇城。
秦无疾一路北上,眼睁睁看着广袤平原退往身后,山脉崛地而起,中原的杨柳莺啼化作代州的崇山峻岭。
山中道路崎岖而上,虬树遍野。险山恶水,无边无际。
是奇关,亦是死牢。
秦无疾低头咳了一阵,将银子藏在贴身的暗兜中。
如今要入关城了,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来,更不知能活多久。之前同押解使说什么“若能复起,必有所报”,实在是异想天开,他自己也觉得寒碜。
但瞧瞧他现在这样子,也没什么可报答的了,只能硬着头皮许一个将来。
押解来此的路上,有批来投军的新兵与他们同路,打眼看过去个顶个结实,与秦无疾这病秧子全然不同,这才是能在荒城里闯出天地的模样。
秦无疾是发配充军,并不与这批新兵同处,两行人歇不到一起,规定的脚程也不同。
如今入了雁门关,押解使只需与守军报备,换了文书便可领着防援人回中原去交差。
秦无疾就留在关内,解了手脚铁锁,与这些健儿留在一处,命途如何,便于押解使再无干系了。
秦无疾寻了个角落站着,背靠着土砌的矮墙,咳嗽几声,低头摸摸手腕上硌出的血印子,等待着前来交接的司户参军。
他垂着头,安静得很,并不与人高马大的新兵们来往。可是秦无疾安分守己,却不代表旁人不来找麻烦。
年轻力壮的男子拖家带口来边关,大多是各地乡下生活不济的力气汉,丢了田地,又交不起人丁税,便自愿过来充了边军。
朝廷有告示,只要是自愿做军户的健儿,每户在边关能租到十亩田,吃住由朝廷来承担。再往上说一说,倘若得了军功,领到些奖赏,投军便不仅是个生路,更是条青云路。
这群人血气方刚,从泥土地里滚着长大,不像文人讲求礼数,其中良莠不齐,也有些不正派的人,眼珠子一转,便瞅见了躲在角落里的秦无疾。
他们早在途中就与他打过几回照面,不过几眼便看出了秦无疾与他们的不同。更有见识多些的人,看见他额头上那片疮,便猜到那是没养好的黥刺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