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一百鼓着脸不说话,他入门迟,只排在今年拜师的小篱笆前面,但对于其他师兄师姐他一个也不服,只听阿开一人的话,只把阿开认作大师兄。他的倔脾气阿开知道,也就不逼他了,只说了一句“早点睡吧。”
关门前,郝一百还不忘叮嘱阿开,“大师兄,女人都是祸水啊……”
阿开正点头应付,手机却叮咚响了两声,郝一百立刻又好奇地探出头来,“什么?是什么?”
阿开拿出手机,点开其中一条微信消息,是景云发来的:
——我明天走,那一块钱就当你把我送去镇上的路费。
郝一百连环炮一样地追问:“谁?是谁?这么晚什么事?”
阿开明亮的眼眸瞬间黯淡下去,声音也变得闷闷的,“是她……要走了。”
郝一百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让大师兄黯然神伤的“她”是谁。“她走就走呗,你干嘛一脸失落!女人都是……”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阿开就已经转身离去,连背影都是寂寥的,只留下郝一百一人站在夜风中捶胸顿足。
“大师兄!祸、水、啊!”
***
第二天景云起了个大早,收拾好行李,又认真打扮了一番,就是离开也要走得风风光光,才符合她的身份。她开门时阿开已经站在门口等她了,看样子起得比她还早。
“真的要走了?”他接过行李箱,轻声问了一句。
景云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嗯,不然呢?”
“我以为你不会这么轻易就走呢。”阿开定定地望着她,像是一眼就把她看穿了似的,景云心里咯噔一下,表面上却很淡定,只挑了挑眉,怀疑地反问,“怎么,你很了解我哦?”
阿开眨了眨眼,漆黑的眼瞳亮闪闪的,“因为我奶奶就很有毅力。”
“……”景云觉得自己的怀疑真是多余,亏她昨晚还把他当作对付龙千峰的突破口,人家却是一心一意把她当奶奶,“小孩子不要管长辈的事!尤其是隔代!”
“哦。”阿开不作声了,乖乖地替她把行李箱拎到楼下。
龙千峰端坐在中厅中堂等景云,而一众徒弟在郝一百的鼓动下围在一边看热闹。之前碍于阿开的请求,龙千峰不能直接赶景云走,这才迂回地同她打了个赌,好让她知难而退自己离开。想和他耍心眼、讨价还价,也不看看他多大岁数了,八十多岁的老头子什么世面没见过,还能输给一个小丫头片子?
景云下楼时手里还拿着那只莲花碗,龙千峰自傲又得意地说:“好好保管这碗,我龙家窑的东西别家可是找不到的。”
“就算这碗是个次品,也是我爷爷留下的遗物,肯定会保管好的。”她像是真的要走了,语气淡淡的,与之前判若两人。
听到遗物二字时,龙千峰的目光不经意地躲闪了一下,他重咳一声道:“要怪就怪你自己,非要提六十年前那场大雪,你爷爷那晚差点把我冻死!”
“其实他不光和我说过那场大雪,也说过别的,只是我觉得别的事不太好听,所以才没和您提。”景云微微勾起嘴角,若有若无的笑容诡异得很,带着一丝让人不舒服的意味深长。
满屋子都是他的徒弟,龙千峰不喜欢她这样的表情以及这样的暗示,义正辞严地驳斥:“还有什么能比他差点把我冻死更难听?”
景云眉梢一动,骨子里的狡猾就藏不住了,“您确定?”她尾音上扬,语气比笑容更加不怀好意。
“不然呢?”龙千峰沉着脸,中气十足地说。
景云勾勾手指,让阿开把她的行李箱推了过来,她当众开箱,从里面拿出一本泛黄的旧日记,迎着众人好奇的目光,她将本子颠倒过来,翻开最后一页,朗声诵读:
“1954年5月7日,拜师第一天,给龙师兄做下手,晚饭时他吃光了我的黄米粿。”
“1958年12月28日,守夜时暴雪,龙师兄病了,把我娘给我的红姜糖抢走了。”
“1960年3月24日,龙师兄肚子饿,向我借半根红薯,保证十日归还。”
“1960年4月4日,龙师兄没有还我半根红薯,又借了一个窝窝头。”
“1961年10月15日,龙师兄把我埋在床下面的芋头挖出来吃了。”
“1963年7月24日,龙师兄给桂芬送礼物,借了一斤肉票。”
“1964年9月3日,龙师兄和桂芬结婚,肉票未还。”
……
初秋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吹到天井中央时打了个旋儿,掠起景云精心打理过的长发,连带着她身上甜美的香气,一并吹到龙千峰面前。
龙千峰狠狠打了个喷嚏,六十年实在是太久了,久到让他忘了一件事,当年他们一起在窑山学艺时,景荣就有个绰号,叫“窑山景扒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