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过后,天气热得很快,接着便是芒种、夏至、小暑连着大暑,夏天是天泉镇所有窑口都休息的日子,一则是天气炎热没人肯干活,二则是气温过高不利于开窑降温。往年龙家窑也是休息的,然而今年是个例外。
水碓的瓷石碎完了,阿开就去后山劈柴。烧柴窑最大的消耗品是松木,烧一窑需要上千斤的柴火,原本都是烧窑前雇一批短工加班加点完成的,但阿开没有别的事做,便每天劈上一堆,一个夏天过去,竟囤了好几千斤。
他干活不急不躁,不会超负荷赶工,也不偷工减料混日子,每天都有条不紊的,早起做饭,上山劈柴,累了就休息。休息时他要么看书,要么听歌,有一天龙千峰还撞见他趁着早起天凉,在山上打太极。
阿开人在后山劈柴,却从不靠近后山的坯房,完完全全遵守龙千峰不收徒弟的规矩,倒是龙千峰时常留意窗外,试图逮住他偷师的证据,可一次都没有过。
他是龙千峰见过最有耐心又最听话的人,听话到让龙千峰怀疑他压根不是来拜师,而是来蹭饭的!
尽管阿开并不承认,“我是来拜师的,只是拜不了的话,也得吃饱饭。”
终于熬到立秋,阿开仍旧慢悠悠地干杂活,龙千峰却受不了了,一把将他抓进坯房,拎到陶轮前,“你会拉坯吗?”
阿开点点头,但一动都不动。
龙千峰急了,指着陶轮上的一团瓷泥催促他,“那你拉一个给我瞧瞧。”
阿开一向听话,龙千峰这么说,他才上手去做。他踩动踏板,调整好转速,然后一手扶泥,一手塑形。陶轮缓缓转动,瓷泥在他指间一点点变形,他挥得起铁锹,也夹得住细泥,劈得了柴火,也拉得出好坯。
不出一会儿,一只优雅精致的长颈瓶就已经拉完了,他仰头看向一旁负手而立的龙千峰,小声说:“好了。”
龙千峰怔怔地盯着这只瓶子,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其实早年间他是不想收徒的,可近几年他也考虑过手艺失传的问题,无奈一直遇不到看得上眼的人,没成想这个埋头干活的傻小子竟然手艺很不错,虽然瓶口细节处略有生涩,但已不失为一件颇具灵气的作品。
“你和谁学的手艺?”龙千峰问他。
“我自学的。”阿开说道。
“为什么会自己学这个?”龙千峰终于止不住对他的无限好奇。
阿开望着陶轮,老老实实地回答:“因为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团泥。”
在缤纷华丽的世界,泥巴是最不起眼的存在,但浴火重生后,便能成为最精美、最昂贵的瓷器。那时的他的确像一团泥,没有特别强烈的存在感,朴实得叫人无话可说。
他是一团泥,他在等待他的烈火。
当晚龙千峰把他叫去了后厅,窑神爷前三拜九叩,龙千峰有了第一个徒弟。
***
按说龙千峰怼鹿家父女的事,本就是他自己的私人恩怨,可景云觉得他毕竟替她说话了,小奸商不爱欠人情,扭扭捏捏地去找他道谢。
龙千峰瞥了她一眼,嫌弃地摆手撵人,“少给自己贴金啦,我替你说话?我是不想让他们骑在我头上得意。”
“是是是……”景云早猜到他会奚落自己,但道谢是她的事,接不接受随便。
她转身欲走,龙千峰却又把她叫住,“哎,你回来。”
景云撅着嘴,不乐意地转过身来,“师父,您到底是要我走还是不要我走?”
“你等会走,我问你点事。”龙千峰的目光从自己的凤耳瓶移到阿开烧成的冰裂纹圆盘上,“你们去楚西镇的时候,我师兄有烧出这么好的黑胎青瓷吗?”
景云摇摇头,“没有,不过章师伯说阿开有天赋,好好学、好好练,早晚有一天能烧出最好的黑胎青瓷。”
这番夸奖并不夸张,要不然鹿家也不会急吼吼上门来攀亲,龙千峰自己对阿开也是寄予厚望的,任他将来如何出息、如何惊艳世人,龙千峰一点都不会意外,但这毕竟是“早晚有一天”才会发生的事,而不是近在眼前。
“当然,这多亏了我。”说起瓷艺大会,小狐狸是居功自傲的,“要不是我多争取的一个月,阿开哪有时间练习啊。练着练着,就突然烧出来了。”
龙千峰沉默了,这件事是既合理又不合理,不合理的理由有一大把,可这些理由撞上烧瓷的不确定性,又都变得合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