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何曼琪闲适微笑看向自己的表情,钟弥并不陌生,但相关的记忆已经很久远,甚至模糊。大概五六岁,她跟着爸爸出堂会,有一次在戏班后台找不到人,就问旁边抽烟的叔叔:“我爸爸去哪儿了?”那位叔叔烟雾缭绕的面孔,也是带着这样的笑意跟她说:“你爸爸走了,你爸爸不要你了。”年幼的钟弥起初不信,捏着裙角小声说我爸爸不会不要我的,那叔叔起劲一样,绘声绘色编故事,直到她一点点信以为真,最后哇哇大哭。然后爸爸回来,着急抱起她问怎么了。那位叔叔舒舒服服抽完一支烟,似乎觉得这样逗孩子很有意思,说:“我就开个玩笑说你爸爸不要你了,小丫头真信了哈哈哈。”这样的人,你不能跟他计较。你一计较,他就撇得特别干净说只是开开玩笑,可这玩笑开得特别真,像刺字施墨的黥刑,要立竿见影在你身上看到失态的情绪反应。说是玩笑,最后也只有开玩笑的人自己笑了。钟弥小时候那次哭得特别难过,脸上是眼泪,脖子里闷出热汗,头颈憋得通红,不停地抽噎,像喘不上来气,爸爸抱着哄了好久。对于这种人,钟弥一贯深恶痛绝。而她也不是五六岁的小孩子了。露台的风轻轻吹着,钟弥特别平静地与何曼琪对视着。后者可能以为她此刻的镇定是失态前的挽尊硬撑,眼神循循善诱,仿佛钟弥的光鲜亮丽背后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痛苦,而她可以理解。钟弥如她所愿地微微蹙了眉。但声音依然很平静。“年轻漂亮当然都是一样,但如果被人选择,只是因为年轻漂亮,也蛮可悲的。”钟弥将那种眼神原封不动还回去。不理解,但尊重,她对搓揉别人情绪这种小把戏不感兴趣,要往回捅刀子对她来说不是难事,她提及何曼琪曾经臆测嘲讽靳月的话,原封不动,每一句都会是她自己往自己脸上甩的巴掌。但这种撕破脸皮,除了浪费口舌与时间,毫无意义,没必要为了这种大概率以后不会再有交集的人多费精神。钟弥招人来结账,面带类似的闲适微笑,对何曼琪说:“我请你吧,虽然我不认同,但从你给人标价的角度的来说,我是更应该大方的那个。”对于钟弥的反应,何曼琪冷下脸,但眼神里并没有什么意外,仿佛只是更加验证了,她刚刚说的有句话绝对真——开学那会儿,她就觉得钟弥跟她们不一样。临走前,钟弥恍然想起什么,隔几步距离,回头对何曼琪说:“对了,也告诉你的小姐妹,真拿我当偶像,别挤破头穿着比基尼当派对装饰品。”她克制着面部一言难尽的表情。点到为止。“不然真的很难一样。”说完,钟弥没再多分她一个眼神,转身离开露台。坐上车,本来是准备回家的,偏偏沈弗峥打来电话,她又跟出租车司机改了地址。回京舞。“你怎么会去我们学校?”那边回:“办点公事。”对于沈弗峥的公事,钟弥从不过问,也一向兴趣缺缺,只“哦”一声问:“那你现在办好没有?”“嗯,刚刚跟着你们校领导去了一趟礼堂,还有学生在排练,你怎么走了?”“我去得早,排完自己的部分就走了,跟……”有了刚刚和何曼琪那一出,室友或是朋友,钟弥都很难说出口,模棱两可道,“去点了杯喝的,等会儿就回校了。”沈弗峥说等她过来,随便逛逛,然后去吃晚饭。钟弥答应,出租车停在南门,合上车门那一瞬,她对沈弗峥今天忽然来她们学校办公产生了一个不算好的猜测。她望进京舞校园,脚步也随之走入。说实话,她们学校春天没什么好景色可欣赏的,真说值得一逛,还得是秋天,枫叶红,桂花香,韵心亭的荷叶败了,冒出几对野鸳鸯。水里有,岸上也有。白天看水里的,夜里看岸上的,偶尔玩脱尺度会被人拍照投稿,校保卫处也一再发公告强调,环境优美的韵心亭是给大家学习的地方,禁止做其他事。上周她生日,沈弗峥说有一份礼物要等到五月才能送给她,当时她俗气了,心想可能是什么定制珠宝工期没赶上,也表示理解。此刻她很担心,见面就问沈弗峥:“你不是要在我们学校送什么东西给我吧?我不喜欢。”钟弥浑身都是抗拒,对于这种名垂竹帛毫无兴趣。沈弗峥说:“没有,没什么东西送给你,给你们学校捐了一点钱。”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钟弥又想到自己在他面前随口抱怨过学校的礼堂说要新建,四年光打雷不下雨,没动静。“捐礼堂?”沈弗峥颔首,应了一声。钟弥轻啧,细想遗憾:“我也用不上,我都要毕业了。”他真偏头,作势往回走:“那我去要回来。”钟弥措手不及,连忙将他手臂一把拉住,唉唉喊着:“不是,不是,捐也可以啊,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她笑得停不住,拿眼扫着他,“是真捐款了吗?”沈弗峥一本正经:“假的要上新闻。”钟弥觉得这人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也不是性情大变那种,具体说不上来。“你以前不这样。”从礼堂往图书馆方向走,周遭环境钟弥待了四年司空见惯,只有沈弗峥会时不时多看一眼:“不哪样?”“就以前……不是这样让人开心。”这话听了,让沈弗峥既笑又困惑,不明白先前自己在她那里留的都是什么印象。“弥弥,虽然人年纪大了要承担的社会责任可能会相应增多,但我不负责让小姑娘开心。”()钟弥侧着脸看他,听他补了一句。§本作者咬枝绿提醒您最全的《荒腔》尽在[],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除非是我的小姑娘。”
钟弥眼瞳亮了亮,看他今日的打扮,驼色长袖薄衫,米白长裤,偏浅偏暖的色调都很挑人,半点操劳感不能有,否则显暗沉,非得是皮肤白皙,气质从容,个子高又舒展的人,才能驾驭住这种游手好闲的精髓。“看起来也不像有很多社会责任的样子。”钟弥在他身边小声说。他听到了,很虚心向钟弥请教,怎样才算看起来有很多社会责任的样子。钟弥说自己的刻板想象:“穿西装啊,就好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应付不完的正式场合,三件式,西装扣子一扣就把人勒得特别笔挺,领带打得端正,袖扣银光闪闪。”沈弗峥浅浅失笑。钟弥问他怎么了,他说,她这形容让他想到他助理。同一个场合,如何定义正式,是分人的,光鲜却不舒服的衣着大多时候都是为了示意对他人的尊重做出的让步。有时候是不敢怠慢,有时候是怕被别人怠慢,总之不放松,不自在。“既然你喜欢,下次来你学校,我会正式一点。”钟弥惊讶:“你还会来啊?”她眼睛瞠大的样子可爱得要命,沈弗峥拇指与食指捏她两腮,叫她脸颊上的肉嘟起来,同她说:“就是拿钱往水里砸,也得听个响不是吗?你毕业那天,你妈妈和你外公会来吗?”钟弥一怔,听懂他会来的意思,摇了摇头:“应该不会,我妈妈要忙戏馆的事,走不开,我外公……身体不好。”沈弗峥松开手,微敛眸子,他那一瞬的多思叫人捉摸不透。钟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找着话,不想叫彼此之间安静下来:“你之前跟我说五月份才能收到的礼物是什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晚上他们去了京郊那家园林私房菜,沈弗峥说那老板盛情,要送鱼缸给她。那缸鱼红蓝相间,长尾软鳍的确漂亮。但那缸太大。“我收了要往哪儿摆?”沈弗峥说:“只要你喜欢,就有地方摆。”去年第一次来这里,京市入秋不久,如今春光将尽,站在飞檐斗拱前,有种日历被风吹翻,光阴飞转之感。那时候,他搭一下她的手背,都足够叫她招架不安,到今日,拨她心弦的男人,再自然不过地牵着她的手往里走。钟弥也再次见到那位颇有文化人气息的中年老板,喜新厌旧也不单单对人,连手上盘的核桃都能换成珠串。人倒是依旧似记忆中的周到殷勤,难得他还记得仅有一面之缘的钟弥,他冲钟弥微笑,好似曾经的高看一眼押对了宝。“怎么称呼?”钟弥同他短暂握手:“钟弥。”“沈先生眼光真好,钟小姐清水出芙蓉,气质好,人更是漂亮。”()有了姓名的感觉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钟弥觉得自己在这人眼里依然如一件商品,只是以前他当她是什么寻常小玩意,懒得打听,如今多问一句,也仅是了解一下这么贵的是什么东西。本来下午跟何曼琪的见面,没有影响到钟弥的心情,此时因这老板,她又想起何曼琪说的那些话。这两人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何曼琪展现的方式太低级,明刀明枪,钟弥有话可还击,而高级一点,人家不过是笑着瞧瞧你,就能叫你心里不舒服。人家什么话都没有说,你要急着解释你自己吗?面前是可口菜肴,钟弥一边跟沈弗峥闲聊,一边心不在焉。他圈子里的人,她如今才接触几个?想着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心态就要不对劲,那以后只会更不好过。她好几次调整呼吸,好几次看那缸不知游得快不快乐的鱼,浓碧幽幽,她频频举杯自饮,告诉自己,想看山后的风景,势必要走山前人看不到的路。有些路,她要自己去走。妈妈也说了,要去试一试,真走不下去了,再停下来。沈弗峥要开车,今晚没有喝酒,她不晓得这种甜甜的果酒,是以适口做幌子的酒精炸弹。如果真要在彼此间找共同点,大概是都会装。上了车,沈弗峥才知道钟弥好像喝多了,从副驾翻身过来,坐他腿上,后腰抵着方向盘,占满他全部的视线。“沈弗峥,我要怎么证明我爱你?”拉到一半的安全带,被他手指一松,弹回原位,他的手用来照顾钟弥,指尖从她酒热的脸颊划过,勾着头发,划到耳后,要将她看得清明。“你要向谁证明?我,还是别人。”钟弥一愣,觉得自己好像被猜透心思。可这不合理,她明明什么也没表现出来,这一晚,她笑得很甜,话也很多,餐后那老板来跟他们聊天,她还大大方方谢人家送这么大一缸鱼给她,说九月份会来尝他家隐藏菜单里出名的醉蟹。“如果是你呢?”“你做得很好。”“如果是别人呢?”“那没有必要。”她湿漉漉的眼睛像散着滚热的雾气,浓白一片,也陷入迷茫:“没有必要吗?”她看着沈弗峥的模样,仿佛是他说什么她就做什么的乖学生,她等着他的指点。沈弗峥牵她的手,送到唇边吻了吻:“弥弥,受制于他人的眼光,你会很难做真正的自己,看过动物世界没有?”钟弥点点头。“豹子捕食成功后,镜头总会给旁边的一群猎狗,这些猎狗不是专门来喝彩的,但不重要,成功者要学会享受这种围观。”钟弥似懂非懂地望着他:“我,成功了吗?”他靠在车座中,一手扶她纤细的腰,一手不动声色伸去调座位。车座朝后倒一个角度,他猛然后靠,钟弥坐在他腿上,猝不及防,吃不住力,微醺的脑子本来就晕眩,只觉得这一瞬,整个世界都颠动了一下。随着他一起朝后一坠一停。她跌在沈弗峥身上,手忙脚乱的掌心撑在他脖颈旁边,似掐住命脉,堪堪支起平衡。绵绵热热的呼吸如雨落在他肩窝,目眩的昏暗里,也听见他的声音,似乎比她的呼吸还要烫。“弥弥,我在你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