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松了口气,招手道:“快,过来给朕看看,可是伤到了哪儿?”元贞走到近前,径自半垂着脸,也不说话。宣仁帝看女儿——虽披着披风,但难掩狼狈之色,发髻乱了,脚下的鞋也不对,一看就是民间之物。再看看手,上面还有些脏污和蹭伤。“还有哪儿伤着了?”“女儿无事,幸亏当时遇见了杨将军……”宣仁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让内侍搬来一张椅子,见元贞坐下后,方转头看向下方。元贞的目光也随着他一同看向下方。年纪老迈但八面玲珑的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吕高逸,尚书左丞王长旭,尚书右丞陈志业,中书舍人刘承载,三司之度支司副使宋纶,以及枢密院使李觉,副使权中青。还有若干她并不认识的官员,但看他们的站位,应是言官。除过言官,在场这些人俱是大昊的执政官,说是朝廷梁柱也不为过。他们或是淡定自若,或是冷眼旁观,但无一例外都是从容有度,自带稳重气场。这是大昊文官一贯的气质。场中除过杨變,只有两人是武官。一个便是权中青,他一张黝黑四方脸,浓眉虎目,相貌威严,眉心有深深的川字纹。身形高大粗壮,却因为有些瘦,有些瘦骨嶙峋之感,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气势。另一人便是步军司副都指挥使褚修永,三衙除殿前司,另外两衙非战时不设长官,副都指挥使便是最高长官。只是此人并不与权中青或杨變站在一处,也不与文官站在一起,独立在一侧,容易让人忽视。方才在殿外,元贞只听得殿中言官争吵不休,其他人倒不见说话,那这些相公们是来干什么的?来福宁殿一路上,元贞都在想这事,现在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秦爱卿方才那话,朕听着不太顺耳,都知道民间百姓喜欢效仿宫里以及那些官员勋贵之家,难道就因为百姓喜欢效仿,所有人便闭门不出,不能穿衣不能配饰?”姓秦的谏议大夫忙说:“臣并非此意……”宣仁帝打断他:“天灾人祸本非人愿,不想想如何善后安抚受伤百姓,反倒在此追究是谁之责。是元贞之责?她不过在皇家筵宴上戴了件首饰,她怎知那妓子会效仿?还是那杨變之责?”他指向杨變。“事发之时他在当场,也是尽力救援百姓,还救下了元贞。诸位相公、栋梁、爱卿们,大晚上的叩开宫门,不议朝事,倒在此为了点小事各种争执,你们让朕说些什么才好?”宣仁帝说得甚是痛心疾首,惊得一众大臣哪敢再言,皆是一鞠到底。“圣上勿要动怒……”“圣上顾念龙体……”这时,一旁的元贞也掩面抽泣起来:“爹爹,女儿差点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你不知当时那情形实在太吓人,莫名其妙那灯架便塌了,人群仿佛疯了似的,又是惊叫又是乱挤……”她哭得声音极小,又挺直了脊背佯装坚强,显然是在夜市受了惊,回来又憷了这些夜半叩开宫门没事找事的大臣们。宣仁帝心中怒火蹭蹭往上冒,温声安抚她:“别害怕,我让刘俭先送你回去,再宣了御医来瞧瞧,你喝了安神汤,先睡上一觉。”元贞擦了擦眼泪,乖巧地站了起来,任刘俭扶着往外走。走到一半,她突然停下脚步:“还是不让刘都知送了,留他在爹爹身边服侍吧,女儿自己回去便是。”显然她是顾忌此处还有这么多大臣,怕有用上刘俭的时候。女儿无故受惊,又被人当面申斥,却还如此体贴细心,宣仁帝感慨之余,看下面的人更是不耐。
待元贞下去后,他蹙眉挥手道:“诸位爱卿方才在此争论了半天,也没争论出所以然。时候也不早了,明日还有早朝,诸位爱卿都先回去吧,善后之事交给步军司和上京府衙便是。”圣上这般态度,一众大臣只能行礼后告退。杨變闷声与义父一同往外走。出了福宁殿,瞧见不远处廊庑下站着一个人,正好这时权中青正在与其他人寒暄,他往后撤了两步,绕开众人视线走了过去。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跟。走出一段,见避开了其他人的视线,元贞停住脚步,转身冷笑道:“杨将军,你可真是好本事!”琼林苑那只知她去了夜市,却不知当时场面,所以不可能知道那名妓效仿之事。宫里能这么快知道,那谏议大夫申斥得仿佛亲眼所见,显然有在场之人告诉他其中细节。那么是谁说的?设下此局的人不会提,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设计一个杨變,明摆着拉她下水,父皇为了袒护她,必然也会对杨變‘失职’视而不见,拉她下水等于这一番白设计了。那又是谁?拉她下水,且对己有好处?只有权家!权中青为了给义子脱责,因不知权杨二人在另一头求她出面说情的事情,于是便准备了个言官拉她下水,祸水东引。宫道幽深,隔着十几步才立着一座照明的石灯,却因为夜已经深了,里头的灯油大概将要燃尽,显得并没有那么明亮。朦胧的夜色下,她整个人灼如芙蕖,美目中含着锋芒。这是杨變第一次见元贞公主如此锋芒毕现的模样,哪怕他之前数次无状,她也只是浮于表面的嗔怒。不像此时,颇有一种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锋利感。可方才她又为何在圣前帮他说话?明明心中质疑是他这边拉她下水。……不远处,希筠撑着灯笼,眼睛不错地盯着那边看。又小声问绾鸢:“你说公主跟杨将军在说什么,竟把我们都支开了。”绾鸢先是沉默,又说:“肯定是有重要的事。”……“你这是心虚了?”杨變默了默,说:“不管公主相信与否,此事并非我义父所为。”“我没有明说,将军又怎知我在说什么,如此解释莫怕是在掩耳盗铃?”元贞讽道。“公主能想到的,杨某自然也能想到,”杨變说得很郑重,难得收敛了眉间的讥诮,显得很真诚,“但不管公主信不信,此事并非我义父所为。”“你入宫后,并未与权少保有任何交流,又怎知非他所为,将军就算妄言也要动动脑子。”杨變一窒,不禁摸了摸鼻子,露出一丝尴尬之色。“我问了,义父说不是他。”顾忌有他人在场,他与义父确实没有言语上的交流,但并不代表不能有其他交流。出福宁殿时,他就用眼神询问过了,当时他义父默默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