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翎计划先离开禹家村,但以他对这一片山路的了解,知道自己即便揣着不少钱,大概率也要靠双腿走到镇子上。所以奚翎离开禹家之前,还从柜子里将夫妇俩给宝贝小儿子准备的糕饼都打包带上了,以备不时之需。他翻箱倒柜时,原本已经哭累的小婴儿又哇哇大哭起来。奚翎原本没做多想,但听着小孩的哭声突然福至心灵。他先将糕饼塞满自己的口袋,然后才转向哭得脸红脖子粗的小婴儿。和他身上已经脏的黑得发亮的破布不同,禹家夫妇苦求多年才生下的小男孩就是这个家庭的金疙瘩。说来也是巧合,禹家夫妇结婚五六年都没有孩子,刚买到孩子没多久就生下这个男孩,之后送走奚翎时又怀了一个。十几年后禹家村全村被捕时,奚翎才知道禹家夫妇一共生了五个儿子,只不过出事时没一个来出头,都第一时间和禹家夫妇切割了关系。眼下这个金疙瘩被夫妻俩养得面色红润,胎毛浓密,很可惜歹竹并未出好笋,奚翎清楚记得这个男孩十几岁就跟着同村人去城里闯荡,后来觉得打工太累索性混起帮派。骑重机街头飙车时,和另一个飙车者对撞,双方都当场死亡。禹家夫妇原本想讹诈对方一笔,结果听说对方出身不俗还要找他们算账,就立即灰溜溜逃了。奚翎看着眼下只有几个月大的小婴儿,拿起一旁的布带将孩子绑到自己背上,决定用禹家夫妇的金疙瘩多给自己拖延一段时间。像禹家村这种地方,女娃生下来就是为了嫁人生子,男娃生下来最重要的也是娶妻生子,当然这个“子”指的是儿子,女孩不算数的。一旦没儿子就跟活不起了一样,村里除禹家夫妇这一对常年不孕不育,然后买孩子后又一朝得子的外,还有一家也比较疯。那家也姓禹,不过和买奚翎这家的亲戚关系就远了很多,这家人迄今为止已经生了七个女儿,还在拼儿子。要不是这家人比禹家夫妇还要穷,实在凑不出买孩子的钱,怕是早就去买了。但奚翎知道,后来这家人最后还是没生出儿子,所以将八个女儿卖了六个,只为买个男孩顶门立户。留下两个女儿一个懂事一个漂亮,懂事的那个是留下来帮家里忙前忙后,漂亮那个是怕以后娶不起媳妇留着换亲,要么就是卖个好价钱总归是要贴补宝贝儿子的。奚翎当时听完后都要窒息了,不幸中的万幸是被卖的六个女孩没遇到什么糟糕事,这种幸运程度在打拐民警看来几乎算得上奇迹。至于剩下的两个女儿,因为禹家村被查封及时,还没来得及被父母卖掉换钱,而那对泯灭人性的父母,因以非法获利为目的出卖亲生子女,最终以拐卖儿童罪入狱,被他们买来的男孩也终于得以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奚翎脑中回忆着这些事,身下的小短腿快速向这户人家捯饬,这家刚好位于奚翎离开的必经之路上。他的想法很简单,把禹家夫妇的宝贝金疙瘩送给这家思子若渴就快走火入魔的夫妻俩,哪怕禹家夫妇找上门,对方恐怕也不愿意轻易归还,拉扯的时间足够让他跑到镇上或者县城里去找父母了。顺路也让禹家夫妇感受一下孩子丢失是什么滋味,恶人还需恶人磨。因为奚翎始终不搭理背后哭闹不停的小婴儿,对方哭累了就趴在奚翎背上睡过去了。奚翎走到村尾时,那户人家院外的木门半掩着,他解下孩子从门缝将睡熟的小婴儿塞了进去,然后捡了一把石子走到远处,猛地朝木门丢起来。“铛、铛、铛——”接连几声的砸门声,不仅将门边躺着的小婴儿吵得哇哇大哭,门内也传来主人家的咒骂声,奚翎见状转身就跑进山林里去。顺利将禹家夫妇绊住后,奚翎还要注意路上别遇上禹家村的其他人。毕竟这村子里没什么好人,为了维护内部利益格外团结,像奚翎这样被拐来的儿童和妇女,其实都活在他们的共同监视之下。今天别家丢了一个孩子你视而不见,明天你家媳妇跑了,别人也不愿意出力,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又可笑。当然,像是禹家夫妇的孩子突然出现在另一户急缺儿子的人家中,这种情况不在他们的团结范围。所以奚翎特意绕了个大远,走了一条人迹罕至但能从山林中穿回主路的路径,多花了半个多小时才绕出村子。奚翎走的路几乎算不上路,就是仗着身量小,才能在山林间比较自如地穿梭,饶是如此还是给他累个够呛,多亏了肚子里提前吃了一瓦罐的肉糜粥充饥。等他一路迈着小短腿走到镇子上时,几个小时的山路已经让他快累到歇菜了。要知道当年他走个来回,还是边哭边走都不觉得如何困难,现在感觉小身板就跟要散架似的,只能说穿回这个世界后他的小日子过得实在太美了,已经不像当年那么能吃苦了。进入镇子前,奚翎先找了个大石头歇口气,同时将口袋里用油纸包好的糕饼翻出来吃。歇得差不多了,天也暗下来,奚翎拍了拍身上的糕饼渣渣,直奔镇派出所而去。另一边,清醒后第一时间赶到禹家村的霍斯祎,自然是没能找到他的小羽毛。他到的时候,买下奚翎的禹家正因丢了孩子而鸡飞狗跳。夫妻俩像疯了一样翻遍家中所有角落,虽然发现奚翎也一起消失了,但这种时候他们实在顾不上他,也压根没往奚翎身上联想,只以为对方去哪里疯跑去了,女人嘴里都是对奚翎的谩骂,责怪他没有看好弟弟。男人遍寻无果,急火攻心一巴掌便朝着女人打了过去:“老子累死累活干活,你在家里连个娃娃都看不住?!”女人原本就在隔壁惹了一肚子火气,眼下宝贝儿子丢了更是状若疯妇,被一巴掌打出血性,直接薅起男人的衣领子和对方撕打起来。不过两人互殴了半晌又很快停下来,毕竟现在没什么比找儿子更重要,家里找不到,两人就立即跑到外面找,打算挨家挨户翻找自己儿子的踪影。霍斯祎赶到的时候,禹家夫妇已经从村头找到村尾,寻着孩子的哭闹一脚踹开破木门。寻找儿子的大半天里,禹家夫妇经历了几十次的希望落空,闯进奚翎放孩子的那户人家时,他们已经双眼猩红神情疯癫,冲进来便要抢回孩子。而天降男丁的这一家还正处于狂喜中,连一个带把的男娃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家门口都不去想,他们哪里会接受突然冒出俩疯子抢孩子?对于禹家村这种穷乡僻壤全是刁民的村子来说,为了共同利益可以一致对外,但涉及到个人利益必然寸步不让。丢进家里的孩子那就是自家的娃,你说是你家的就是你家的?我还说是菩萨娘娘被我们感动送了个男娃呢,再抢回去必然不可能,双方立即爆发了激烈撕打。
禹家夫妇原本是相对年轻力壮的,但架不住找儿子的大半天中消耗了不少体力,而另一家不仅有一对中年夫妻,还有从小到大的七朵金花,虽然卖掉两个但还剩五朵,而且他们并占据主场优势。一家七口,最小的小女孩负责抱新弟弟,剩下八人一拥而上,围着禹家夫妇什么刀锹斧锤锅碗瓢盆全都招呼上,双方都要护住命|根子一下就杀红了眼,想不见血是不可能的。禹父被砸破头滋滋冒血,立即发出杀猪般惨叫:“杀人了!抢孩子杀人了!!”发出的声响很快引来左邻右舍,其中有跟七朵金花父母亲近的,也有跟禹家夫妻更亲近的,见状先是试图拉架。而禹母这时候却全部心神都系在儿子身上,看对方被丈夫吸引了注意力,立马便想突破重围去抢儿子,所以直接将扶住的丈夫往对面的夫妻俩身上一推,自己则扭身闯进小院抢回孩子。七朵金花的父母顿时也顾不上禹父脑袋开瓢的事,转身便扑了上去,拉架的双方也只能帮亲不帮理,新一轮的混战围欧又在院子中央展开。此刻,已经坐进镇派出所,喝上警察阿姨递给他的热水的奚翎,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引发全村级别的内斗。他甜甜地向警察阿姨道谢,然后就乖巧地坐在板凳上等着回信。女民警见他一点点将热水吹凉,然后一小口一小口都喝了,一看就是渴坏了,直接将手里的麻花掰一半问他:“小朋友,你饿不饿?先吃点麻花好不好?”奚翎甜笑着摇摇头:“谢谢阿姨,我在路上吃了糕饼的,还不饿。”两人说话间,男民警急匆匆走了进来,对着女民警点了点头,然后蹲下身子再次问向奚翎:“小朋友,你真的是桑羽崝?爸爸岑岩,妈妈桑琴?”奚翎肯定地点了点头,被问到为什么才找过来时,他眨了眨眼睛:“之前我头撞坏了,最近才想起爸爸妈妈。”男民警问完依旧难以置信,岑家的孩子已经丢了一年多,而且丢失地点离他们镇子相距几千公里,也是因为实在太远了,岑家寻子的消息并没有辐射到这边。而这个年代网媒尚未兴起,他也是向上级部门询问后才确认的确有这么一件事。半小时后,派出所的传真机收到一张桑羽崝的个人照,虽然从传真机出来的图片是黑白两色的,但也能看出照片中的小男孩和眼前这只干瘦崽子,五官轮廓少说也有七八分相似度。男民警立即给上级回话,对方则表示岑岩桑琴已经第一时间赶到机场,将坐最近一般航班飞过来。这个年代坐飞机还不像后世那般方便快捷,但在画像确认后,通过市公安局的警察作为中间人传递消息,岑岩和桑琴想听听孩子的声音。奚翎就被男民警带到一款老式座机前,等待着十几年前的年轻父母拨来电话。“叮铃铃铃铃——”有些刺耳的电话铃一响起,奚翎就本能般抢先接起电话。“毛……毛,是你吗毛毛?”听筒贴到耳侧,听到年轻的母亲颤抖着声音叫他毛毛,奚翎的眼泪一下就淌了下来。“妈妈,妈妈……”听到日思夜想的声音,桑琴竭力稳住心神,身旁同样贴在手机旁的岑岩克制不住心中的狂喜,立即哭着喊道:“是毛毛!是我们毛毛的声音!真的是毛毛呜哇呜呜……”奚翎听着桑琴竭力保持冷静地安抚着自己:“……毛毛别怕,爸爸妈妈马上就来接你。”奚翎接过女民警递来的软纸擦了擦鼻涕眼泪,深吸一口气,在电话挂断前努力平复情绪:“妈妈我不怕,我就在这里等你们,你们不要太急,要慢慢开车。”“好,爸爸妈妈一定会安安全全地去接毛毛回家。”霍斯祎在禹家村了解完前因后果后并没有马上离开,他不确定奚翎是跟他一样的情况,还是单纯是跑山里去了。所以他重新坐进车里,让送他来的管家先将车开到镇上,等联系上岑岩桑琴再回禹家村等奚翎。一下回到十几年前,现在的他没办法用最简单快速的方式联系上岑岩和桑琴,他甚至没有一部属于自己的手机,好在他还记得奚翎曾提到过,对方小时候来镇上给他打过电话。来的路上,霍斯祎原本打算是先来禹家村找到奚翎,然后再解决奚翎多年来骨肉分离的遗憾。他先打电话给警局询问岑岩桑琴的联系方式,不过多番尝试,相关工作人员一听到他稚嫩的童音,便直接当成是小孩子的恶作剧,确认他没有人身安全问题后教育了两句就直接挂断电话。霍斯祎只好命令老管家替他打这通电话,费了些工夫他总算拿到了桑琴的手机号,然而等他终于拨出桑琴的号码时,听到的却是对方已经关机的电子提示音。就在霍斯祎的小眉头几乎要打成死结,决定回到禹家村继续等待奚翎时,小卖店的老板却突然追了出来:“诶诶诶小孩?有电话找你们。”霍斯祎接起电话,立即听出是不久前刚沟通过的警察的声音,对方开门见山问道:“你刚刚说你在禹家村看到过寻人启事上的桑羽崝对吗?”“对。”“你现在在承河镇对吗?”“对。”“是你看到的,还是你爷爷看到的?”霍斯祎皱了皱眉,敏锐地察觉对方的提问透着古怪:“我看到的。”“是你一个人看到的吗?能准确描述下桑羽崝的体貌特征吗?”……就在警察通过电话拖延的工夫,镇上派出所的民警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开着摩托车赶了过来。民警一把按住了老管家,看了眼一旁面色平静的小男孩,发现对方完全没有跑的意思,才疾言厉色对老管家说道:“带着孩子跟我走一趟吧。”老管家:“……”好在整个镇子都不大,警察局和小卖店又刚好在同一条长街上,男民警索性一手一个扯着疑似人贩子的一老一小回到派出所。承河镇上的派出所目前算上所长只有三人,而好巧不巧今天所长刚好去市里开会,是以女民警一听到门口动静,就立即出来支援。奚翎捧着香喷喷的油炸大|麻花,也哒哒哒跟出来看热闹,然后就对上一双熟悉的深蓝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