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宅子的第一桩事,不是洗去身上脏污,而是改名字。
七个女童站成一排,甄九娘在她们背后徐徐走过,用扇子边缘一一敲击她们的肩膀,漫不经心道:“既然被我买了来,就都改改名字。嗯……便按着你们被买的次序,依次往下排吧。”
宋芽是最后一个,也是第七个被买的。
自此,世间再无长安城外宋家的小芽儿,只留下平康坊的妓子宋七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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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在平康坊活下来,说容易并不容易,说难也不算太难。有的靠皮肉色相,有的靠歌舞弹唱,也有的是靠诗词文采。
头一种,养到十四岁左右就被假母拉去挂牌子。她们年轻时,以色事人,攒不下多少银钱。等到年老色衰、一身病痛,没人瞧得上了,要么被假母撵去做粗活,要么裹一破烂薄被,就此陷在不见天日的脏乱屋子里,浑浑噩噩地等个解脱。
后两种的妓子,从小就被领去学各项才艺,吹拉弹唱、吟诗作赋……学会一种本事傍身,才能活得稍微松快些,赚的银钱也更多。更有甚者,还会受到文人墨客的追捧,为之挥墨作下诗赋。
甄九娘少时苦练,后来凭借一手琵琶在平康坊扬名,赚得不少银钱,然后摇身一变,做了假母。她没读过多少书,但却是个眼光看得长远的聪明人。即便多花些银钱,也要让底下人多学些本领,好日后卖个更高的价钱。
而宋七娘,虽然不识得几个字,但眼里能看见实实在在的光鲜亮丽,所以心甘情愿地努力学艺,想要跟坊中那些受众人追捧的名妓一般,坐拥香车宝马,享受花不清的银钱。
毕竟这辈子的命,已经注定这样烂。
除了让自己过得更好些,她没别的出路可走。
她再也不想饿肚子。
平日里,甄九娘对她们的要求很是严苛,一旦学得慢些,就会被打或是被饿上一两顿。
宋七娘又不是天生聪慧之人,难免会有考核不过关的时候,也遭了不少打骂。疼到只能趴着睡,痛到眼泪都止不住时,她会死死咬着牙,假装感受不到那些痛意和饥饿,硬着头皮继续往下学。
好在,宋七娘的运气还算不错。度过最初艰难的五年后,她在诗赋上的才华渐显。甄九娘知晓此事,不仅对她的态度更和善,甚至还给宋七娘备下单独的屋子,摆明是要捧她。
谁让当今世人重诗文,连带着平康坊的妓子也会受其影响呢?
平康坊中,都知是对名妓最高的称呼。唯有诗文出众,并且可在宴席行酒令时担当“席纠”一职的名妓,方能被世人捧成都知。有才者,不一定有出众的相貌,因而许多都知的姿色并不出众。
偌大一个平康坊,总能有几个名妓熬出头,却难得一位才貌双全的都知。
而宋七娘,不仅显露在诗文上的才气,被带回来养了几年之后,眉眼渐渐长开,依稀还能瞧出几分日后明艳美人的模样。
甄九娘看得明白,这就是她从石头里开出的宝,从沙子里淘出来的金子,是她这辈子的摇钱树。
于是,宋七娘住着舒适的单间,用着最可口的吃食,身边还多出一位供使唤的机灵婢子,顺风顺水地度过了接下来的四年。
一朝登台,她更是凭借艳色初显的相貌、惊才绝艳的诗文,短短数日内便打响了名气。
无数人捧着大笔通宝金帛,只为请她赴宴宣令,又或是求一篇诗文。
所有以前买不起、想都不敢想的金贵吃食,宋七娘都能尽情吃个畅快,无须顾及其他。
名气最鼎盛之时,甄九娘在宅子里办了一场盛大的宴席,当众竞拍宋七娘的元夜。
宋七娘记得很清楚,那年她才十五,身子骨还未完全长开。她已在坊中待了十年,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也在心里做了一定的准备。
可等真的切身体会了,她才晓得有多难挨。
是真的疼呐……
身上各处都疼个不停……
看着面前人兴奋到充血的脸,瞥见对方失去理智的裸露目光,她一点也没感受到甄九娘口中所说的快活,不仅反胃想吐,还觉得心里头有一块重要地方被挖掉了。
空落落的,心口仿佛在持续不断地滴着血。
说不上是可悲,还是可笑。头一回她还觉得哀痛,翌日抱着被褥痛哭,到后来接待的客人越来越多,渐渐就变得麻木,如刚被卖来平康坊那般心死、认命了。
世间千万人中,大多是寻常人。其中不乏生来便品性高洁者,但更多的人面对痛苦,会懦弱、会逃避、会自我麻痹。
当年,宋七娘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女郎,她读过的诗文、背过的骈赋,无法抵挡周边人试图刻入她脊梁上的名利观,不足以将她塑成真正坚韧不拔的性子。
所以,她逃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