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唐府书房灯火通明。
一枚拇指大小的印章盖在宣纸上,一揭开,便是那寅郎印。
唐祁俯身细细瞧了半晌,终是叹道:“你那小友对你倒未有虚言。”
真正的寅郎印,“寅郎”二字下方的两瓣莲花绕流云,是一刀到底的阴雕手法,其中莲花印浅,流云印深,中间如有间断,那么这图纹便不是一气呵成,而这正是这方印最难模仿,也是最易瞧出端倪的地方,若是顾得了一刀到底,那便顾不了深浅容易出错,更别说莲花形状和流云纹的位置也有讲究。
可这枚印却偏偏没有这样的缺点,唐祁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只在一些细小的笔画中间瞧出来些生硬的味道。
他想到过这样的拓印民间兴许有,却没想到那帮西北人竟有这样扎实的功夫和胆色。他更没想到这憨憨懒懒的丫头竟真的将此物弄到了手。
依着她所说,这借花献佛、声东击西、狐假虎威的大戏演起来并不容易,但却仍然得了手。这里面总有些不慎错漏或惊险之处吧?
尤其是“如何晓得他一定会将那假印放在那处?”,少女却说“他多出去几趟,我总能寻着些什么”
说来,刘溪鸰也的确没想那么多。赵珏那秘藏阁不大,出去一会儿的功夫,她便将其布局摸了个清楚,眼风稍稍一掠也瞧见了那间摆着各中石材宝印的屋子。其中一间房门虚掩着,里头空无一人,而地上四散着木屑炭灰,像极了他口中所说的古怪雕工师傅的房间。
若要问那赵珏为何肯乖乖听话出去几趟,刘溪鸰面中忽地赧然起来,“我只晓得,他晓得我欢喜他!我想,男子总是乐得叫人崇敬、爱慕的。如此一来,许多事情顺着意便办了,若叔父要问我个一二,我还真不晓得如何说起,若再来一回,怕是也不能成的。”
说来那赵府她已不是第一回去,除了内苑,别处的景致亦是极好的。赵珏这人好结交,最好招呼什么以茶以酒以画会友的场子,纨绔子弟,想来都是如此,因而她们的提议也并不算突兀。
今日好容易进了那内苑,他引着二女一路走,她便一路记,没一会儿便悄悄将院中的布置及位置记了个大概。后来趁着他去找那印泥的功夫,她便进了那间小屋,四下逡巡,虽不知从何寻起,但她总有种莫名的感觉,那印应当在这间屋内。终是在一堆不起眼的石块中发现了那枚椭圆的假寅郎印。
他不动声色打量着少女,那羞涩的模样不像是装的,若要是装的,那也有些过于奸狡了。可这样的法子也能叫她想出来?又是送礼,又是登门,又是忆从前,前前后后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却不声不响的把这样的物件偷了来,也不晓得是人家糊涂,还是她功夫做得足。
而埋头端详那印的刘溪鸰却更关注另一件事,“依着叔父的意思,它真的会用于假传军情?”似是不死心,她又道,“市面上真的没有任何流出的可能吗?那那样多的仿制品岂非皆能鱼目混珠?所有卖仿制品的老板岂非一查一个准?”
唐祁放下怀疑,难得耐心:“真印在民间几乎无人见过,由象牙刻成,黄钧万一直贴身携带。自黄氏被抄家以后,那印便到了宫中,而那印样也只有密信中可见。何人要给自己找麻烦做这样的事情?”
刘溪鸰沉默半晌,终是道:“那密信想必也是一直带在身上的。”
“没错。”
她长叹一口气,低声喃喃:“那么他们是如何见得了这方印的?”他们,自然是赵珏等人了。
唐祁莞尔:“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依着叔父的意思……是密信泄露,或者被拓印了?”
可赵珏偶然得之的可能性大么?以这个印的完整程度来看,不大,以他和西北人还有那倚笑楼若隐若现的联系来看,更小。用假的密信去换掉真的粮草,这只能是敌方做的事。
她艰难开口,“这怎么可能呢?”
当年那案子波及何其广,今日叫她一顿翻找,却成了冤案?她咬着嘴唇,万万想不到事情竟然发展到如此地步。
“有何不可?”唐祁笑道,“世上不乏登梯术。”
登梯术,说的便是只要有足够的利益驱使,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管他前面刀山火海。若是寻常的印,以假乱真所涉不过数两银子,可这枚逼真如斯的印,却是足以要了九族人命的东西,若非有破天的利益驱使,又如何敢这样大胆?
“可……这是要诛族的!”
“都到了这个份上,那大约不是诛族那样简单了。”
她闭了闭眼,那翩翩贵家公子摇着扇子的模样在她的跟前晃来晃去。那个一脸无奈地说“四喜,快回家”、戏谑柔和地说“四喜你下手好重”,又挂满忧愁地问“你快活吗”的人,和这个印扯上了关系。她曾以为,那些欲言又止和愁绪不过是有钱人家的无病呻吟或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
但如果和镇西之战联系上,那兴许会是另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