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心里也猜到了几分,只是既然博延不说,我也没有向他质问证实,最后是偶然看到博延藏在抽屉里的一封信。信署名博文,是博延的二哥。我略略一看,他二哥通篇斥责他玩物丧志,沉迷女色。他们兄弟三人,大哥在外面带兵,二哥回家打理生意,只有他,父母几次写信叫他回南岛,他迟迟不归。最后那一段说,你既有脸离家出走,就不要怕艰苦,钱,我是万万不会给。要钱,你自己回家跟父母认错。
我的心里先凉了一半。这晚博延又是喝到酩酊大醉才回家,他倒在床上,我替他脱掉衣服鞋袜,端来浓茶。他喝过茶,半靠在我怀里,昏黄灯光下,伸出一只手来捏我的下巴。我避开他的手问:“博延,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像一下子醒了大半,目光凝固在我脸上,怔怔地出神。我说:“我看到你二哥的信。我们的婚事,你家里怕是不同意的,对吗?”
他怔怔的不回答,只是他的脸色等于承认一切。我叹息:“你不该瞒着我。”
他半晌才回过神来,避开我的目光,低头说:“若不瞒着你,我怕你不会答应。”
说我是完全没有察觉,只怕是自欺欺人。他的婚礼,家里没有来一个人,过年他也没有回南岛去,路途遥远不安全只是藉口。他的车卖掉了,也不是个好兆头。他历来挥霍惯了,如果不是被家里断了津贴,怎么肯搬到这种鸡犬相闻的小弄堂里来住。我在心里苦笑,嫁过来的时候是怎样光景,即使他不瞒我,我真能不答应?并不是我有其它选择,所以只好感慨:“既然已经跟家里闹翻,你不该再向家里要钱。我并不怕生活艰苦,从来也不怕。”
他才抬头,灯光下目光闪动,紧握住我的手说:“我也是不怕的。惠贞,同你在一起,吃糠咽菜我也是愿意的。”
有时候不得不感叹人生无常,今天向前方迈出这一步,不知道这条路最终会通向哪里,唯有走一步算一步。第二天我辞退了张妈,去报馆登了一则启事,问有没有小孩找国文老师,我愿意应征,下午又去隔壁女中先生家跑了一趟,求先生介绍补习国文的机会。
先生人很谦和,只是也为难:“如今找国文老师都要看学历,像傅太太这样接受旧式教育的恐怕不大好找。”
我说:“教国学启蒙的也可以,虽然您的学生都已经读中学了,也许家里有年纪小的兄弟姐妹,求先生帮我介绍。”
先生答应帮我留意,我去和博延说,他半晌不说话。我知道他是不高兴的,只是如今这状况,他又能怎样。最后他说:“只要这一单生意成功,我们便能搬回北山街去,也好叫他们对我刮目相看。”
我不晓得他们是谁,也许说的是他的二哥。
先生那里没有回音,倒是有人按报纸上的启事主动找上门来,而那个人竟然是鑫鑫饭店见过一面的章太太。
阴雨天,天空一片灰败,空气湿得挤得出水来。博延早上照例外出,才过十点钟,我听到有人咯吱咯吱地踩着楼板走上来,随后敲响了门。我这里一向少人来,所以惊异地发现,竟然是章太太站在门口。
让座,泡茶,一阵忙乱。章太太仍然梳着高高的发髻,精致的妆容,面含微笑,说话轻声细语:“傅先生倒有趣,怎么忽然想到搬到这种里弄来,汽车都开不进来。”
我含笑回答:“巷子深了些,让章太太见笑了。
章太太说:“那倒也没有,你不知道,出嫁前我也是住在东城的巷子里的,几家人一栋楼,隔壁喊吃饭,我也能闻到饭菜香。”
她环视四周,有点心有戚戚焉的意思,半天举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缓缓说:“我看见你在报上的启事,说来也是巧了,这一阵我正发愁,想找一位先生教我女儿认字,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
我在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等我回答,章太太又说:“小女今年八岁,不认得几个字,让傅太太启蒙是大材小用了些……”
她语音一顿,我忙接话:“哪里,我是极喜欢小孩的,只是……”路远,时间不凑巧,等等等等,我在心里找着藉口,反正是肯定要拒绝的。
章太太像看透我的心思,微微一笑,放下茶杯,停了停说:“这一阵章先生调任南京,几个月也见不到一次。我一个人实在无聊,想着你若能来,也好给我做个伴。”
我自然不想与章先生碰面,也顾忌到博延的面子。若他的朋友知道我去章家做先生兼保姆,他脸上一定是挂不住的。我料定博延一定会剧烈反对,没想到我和他说起这件事,他沉默片刻,只说了一句:“章先生倒确实去了南京。”
原来这一向博延的苦恼,也包括章先生的升职。原本要托章先生的事,因他去了南京半路没了消息,他们这单贸易就有不了了之的可能。
“怎么会一去就不回来?”我觉得奇怪,“章太太不是还住在本城?”
博延“嗤”了一声:“外人叫她一声章太太,其实不过是一房姨太太。章先生在永平早娶了亲,这样的安排也很普通。”
我才恍然大悟。诚然,时下闹新思想,十分流行把旧式婚姻留在乡下,到城里又另娶一房情投意合的太太,以章先生的身份地位,这样做也实属稀松平常。
既然博延不反对,我应了章太太这门差事。只是章太太并不像她说的那样孤单寂寞,章府几乎每天都高朋满座,几位打扮时髦的太太天天来打牌,这当中也不乏冲着章先生来溜须拍马的,只是章先生确实不在家,从来没有露过面。
章小姐生得眉目如画,只是比较娇气,每写几个字就要停下来,聆听隔壁的声音,只要我说一句休息,立刻像脱出牢笼的金丝雀一样飞出去。少顷我又只好追到章太太打牌的客厅,把她捉回来重新按到课桌边。
有时候课间休息,章小姐腻在章太太怀里不出来,章太太就来拉我上牌桌:“傅太太来替我摸几把,你这样的新手,手气必然是好的。”牌桌上的夫人小姐也有几个在夜总会见过的,互相打着眼风,笑得颇有深意。
我不晓得她们都在想什么,大约无非是暗自笑话博延的境况窘迫。幸好我顶着国文先生的头衔,不用与她们多应付。有几次下课时间晚了,章太太也留我吃饭,甚至说:“赶来赶去的做什么,家里有的是客房,不如在这里住一晚,省得明天再来。”
我当然是要婉拒的,博延在家里,总不好留他独自一人。
后来那一天是下暴雨,我跟章小姐刚刚念完《三字经》,天空轰隆隆一阵巨响,打响这一年的第一阵春雷,大雨瓢泼而至。佣人领章小姐去吃点心,我整理好东西去了楼下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