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邝建国把话直指重心:“你爸手里不宽裕,找人活动都要花钱,再说我在广州那边看中了几个款,这笔钱得留着做应付款。你手里应该有点存款吧?”
美琪这才说话:“厂里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上个月我个人垫了部分,发了一部分。爸,美丽的事,你可就别指望我了。”
邝建国将她好好的看了一阵,确认她没撒谎,哦哦了两声:“那没事,我自己想办法。”
谁也想不到在外风光应酬的大老板,早就亏空如此吧,说出去都叫人笑话。
邝建国是人精,戏谑地望着美琪笑了笑:”你别以为你爸这么容易就倒了,等那批仿大牌的货产出,现金流就会大把地进来。放心,你填进来多少钱,到时候都会还给你。”
父女情分如履薄冰,美琪愣愣地不知怎么回。邝建国兴致索然,交代:“还有一件事你得去处理,等我把面料进进来投产,要抓紧时间上市,我们厂房容量估计不够,后面那块空地,你去找房东谈一谈。”
邝建国那三寸不烂之舌到他两位兄弟跟前,还是有几分魔力的,三下五除二地定下了生产计划。他们竟然也同意额外增设厂房。美琪不得不佩服,也不得不配合。
房东是本地供销社,振华跟供销社签着长期合同,行情好的时候,振华还能贡献税点的之时,供销社的经理待他们还相当客气。现下今非昔比,电话里约了几次,始终推脱。后来又是不信任的口气,你谈,你谈作数吗?美琪道,作数,怎么不作数,振华的财务都是我管,价钱合适,可以马上签。
卢经理在那头笑:“好好,跟你开玩笑的,现在不是价钱不价钱的,我也是看着振华从小作坊发展到如今的规模,是老相识老朋友,我也希望它能挺过现在的市场行情。小邝,老实跟你说,我也不骗你,那块地,不是你一个人要谈。这样吧,也不要说我不给情面,我约个时间你们一起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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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利
卢经理将地点约在供销社那栋老楼上,老楼在老街十字路口,圆润的半圆往后夹成三角。从天空俯视下来,像一块发了霉千疮百孔的披萨。楼下一层是出租的商铺,二层租给其他的小公司。三楼往上才是它的办公场合。
美琪带着会计小姜一起过来,小姜本可以不带,但是身边没个助手显得很寒酸很没实力。好在小姜跟她关系还不错,没什么埋怨,心思也不多,一路上忧愁着苦瓜脸,还是担忧工资、预算之类的。美琪做趟深呼吸,拉出一张笑脸来,剪得碎碎的及肩短发,一笑便是月牙的眼,露出洁白的牙,丰唇,涂南瓜蜜橘色。仍是贝妮送的那管。这颜色本就十成挑人,不大卖得出去,所以补贴成活动赠品。贝妮倒没多想,没拆封就拿给美琪。美琪也没多想,倒也不难看。与肤色相宜。贝妮说她看起来太年少、不成熟,常年防水冲锋衣加休闲裤,一米六八的高身量,背后瞧着几乎雌雄莫辨。怪不得别人要讲先成家再立业。成家之人该是在小家庭里斗争过,与人性有了斗争经验,会稳重。美琪讲,我不用成家,成天到处都是斗争经验,根本斗不完哪。
美琪对着玻璃门照了两圈,额头上飞翘起几缕卷,抄了小姜手里的矿泉水,倒一口到指尖,将飞毛给压下去。成么,她问。小姜推一把眼镜,眼镜片太厚,导致小姜双眼微鼓着变形。也不知她看外界是否变形,她讲,还好吧。美琪又朝镜子笑了笑。无辜的热情相,昂首挺胸,气派地走上楼去。
卢经理在楼道里闲等着,拿着一份报纸,半只眼珠子在报纸上,半只在自下而上的美琪身上说,来啦?就等你啦。他把报纸收起来,引着美琪去到会议室,房内已经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眼神一晃而过,最打眼的是那个姓廖的青年。廖振生,她认识,不过是她认识他,他不认识她。这人顶有名、顶风流,桃花新闻满天飞。帅不帅她不知道,就她眼光,廖振生不仅不帅还长得怪,主要是这人拥有一双男人少见的大眼睛。深欧式,大而黑。太大了,像是要把脸部占去一半,瞧起来傻乎乎的像是智商还没开化。
廖振生可不傻,客观来讲,他是男人中罕见的俊朗。大眼睛乃继承了家母的优良基因,就他这幅长相,在女人堆里向来是无往不利。他的视线极其敷衍地从美琪身上滑过,哼笑一声,也不知道在埋汰什么。美琪笑,朝他伸出手,廖振生倒是在她的笑容下微微一震,勉强起身,握了握她的手。手感很冰,没什么热气和人气,倒不像她热情天真的面孔。
卢经理简单将两方介绍了一下,就道,你们要不先聊聊?廖振生对于此行信心满满,要比关系,振华就一家小厂,干不过他们廖家。要论实力,听说振华入不敷出朝不保夕。要论往后的商业策划——他们预备要了那块地开设新科技厂房,与振华扩充厂房相较,也是更具吸引力、政策偏向的项目。对于廖振生熟稔的官方式的侃侃而谈,在短暂的危机感之后,美琪只觉得无聊至极。这些人有钱、有闲、有资源,做什么不容易?他们做事好像只是走流程。在流程之前,或许已经十拿九稳了吧。
渐渐地开始走神,手里捧着纸杯,聊赖着望向廖身边的男人。这人自她进门开始,就毫无存在感。卢经理喝茶时用他那专属的白瓷茶缸杯,杯盖总会在杯壁上磕出声音来。会议桌尾巴的那几个人,会偷偷地交头接耳。就连她带的财务,也会因为尴尬和无力假装翻阅着桌上的计划书。总归是人人都要发出点声响,证明他们是存在的。只有这个人,他好像连呼吸都不怎么需要。美琪仔细回想,他叫什么?明明刚才介绍过,哦,好像是姓宋,宋什么来着?翻开计划书,找到了,宋云蔚。
宋云蔚头发有点长,到耳根,耷拉着眉眼,往后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眼神没有聚焦。也许是察觉到美琪过长时间的视探,他把头抬起来,朝她露出一丝温和而疏离的笑,这笑转瞬即逝。明明只是客气地回应,美琪的蓓蕾上忽然渗出古怪又奇诡的滋味,下意识拖住下巴,想咬手指,很平淡的一个人,且心不在焉,好似整场竞价谈判都很无聊。但是显然,他们无聊的出发点并不一致。美琪看够了那些潇洒的漂亮的人物,什么都不缺,金钱与情感只是刺激神经元活动的工具。走在路上可以任性地目中无人。他们轻轻松松地,可以从丰盈茂盛的树上摘取果实,浅尝一口,丢掉。而她需要花费无数的汗水和屈辱,去摘一颗苹果,只为了充饥。
宋云蔚的无聊是觉得今天这事毫无挑战性吧!
廖振生敏感地察觉到这边无声的互动,语速都放慢了半分,像是留出空挡来观察什么吸引了宋云蔚的注意。然后他看到了啃指甲的邝美琪。邝美琪朝他咧嘴。完全是个小孩子。
廖振生哪根神经被波动起来,没好气道:“你们振华服装厂没人了?叫个实习生过来,什么意思?”
美琪把手指藏到桌下去,心道,哪里来的十拿九稳?也许你能拿走这块地,总不至于叫我干看着还道一声恭喜吧?叫你好看!她很抱歉地很谦虚地摆正了坐姿,讪讪地笑,极具欺骗性,可一张嘴张开,简直要把廖振生给气死。恕我直言,她说,你们的项目,是不是没有做过前期调查啊。要做的这个什么硅料组件厂,是新科技项目吧,那技术已经引进授权了么,在本地有市场么,生产线谈好了么,政策已经摸准了么。再说了,廖总,您说产值起码千万级别,这块地总共就巴掌大,跟你么的规模计划并不相符吧,是不是漂亮话说太早。最后,等你们把这些问题都解决,岂不是黄花菜都凉了?
廖振生气得脸色发青,简直一时不知从何辩起,美琪好脾气的模样,哎呀,我就是替卢经理担心啊,万一做不起来空架在那里,卢经理也不好做啊,而我们呢,只要请一个施工队,砖啊钢架啊堆上去,就可以直接投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