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程马拉松最少花费两小时,从九点开场,结束时已经近中午,其他短程跑的队伍早已零零碎碎地散开。云端的队伍也慢腾腾地归家归厂去。宋云蔚从路边截过来,美琪第一眼还没瞧见,是梅耀新逐渐止了脚步。兄弟二人面对面地晾了半分钟,云蔚薄唇上弯着一缕惯常的笑容,怎么,认不出了?梅耀新上前一步,举起拳头锤上一把,好汉轻易不落泪,可跟兄弟两年未见,胸口处无数情感激荡冲击。大步上前,抱住了对方。宋云蔚莞尔,无言地拍拍他的肩。眼神越过梅的肩膀,跟美琪欣喜的眸光对上。电光火石,时空静止了片刻。
梅耀新说,好家伙,两年呀,我还以为你死在哪个旮沓角落。
云蔚道,不至于。你怎么样?
梅耀新道,你从那儿离开,后脚我的日子也不好过,看到谁都心烦,全是些忘恩负义的,我看他们不爽,他们把我当敌人,想方设法地架空我。干得不开心,干脆就走了。云蔚说,是我连累了你。梅耀新又捶,拉到,我们哥俩谁跟谁。现在我无家可归,你是不是准备收编我。
二人在前头絮絮叨叨地,陈红英撞一下美琪的肩膀八卦,你瞧他俩谁更帅。
梅宋二人,同样的长手长脚,身高不分伯仲,风度也不相上下。梅耀新的体格与毫不遮掩的光芒,照理说谁站在他身边都会相形见绌、自惭形秽。一般男人根本不愿往他跟前送,简直就是赤裸裸的送丑卖丑而去。宋云蔚却不是。明明毫无锋锐光芒的一个人,不会叫你第一眼惊艳的男人,却能扎扎实实地并在梅耀新身旁,丝毫不损气度。仿佛赤红翻滚的岩浆撞上沉静万里的冰川海洋。谁都看得出,梅的姿态是往宋云蔚身边倾斜的。后者是前者的主心骨。
美琪说,都帅。陈红英不屑,翻白眼,真的假的。我看姓宋的油盐不进,缺点意思,大帅哥倒是好很多。美琪说,各有各的优势吧。
陈红英噗嗤笑出来,要不一跟姓梅的谈,二四六跟姓宋的。过一把武则天的瘾。
美琪努努嘴,作真思考,反问,我有这么大的福气?陈红英窃窃笑,浑身乱颤,又说,我觉得宋云蔚不正常,八成有难言之隐。拼命地朝美琪眨眼睛,你懂吗?也许中看不中用呢。
云蔚要尽地主之谊,宴请远道而来的梅耀新,耀新道,听说你学会做中餐了,手艺还不赖,不如亲手操刀?当然,云蔚道。让他们先回去做事,他去超市采买。及至晚间,梅耀新迫不及待地要出发,问美琪好兄弟的地址。
美琪一呆,哎呀,我不知道他住哪儿啊。先前宋云蔚住秦家畈,后头说搬家,也不知搬到哪里去。梅耀新难言地钉她一眼,亲自打电话要地址。原来就在西城区旁边的龙华区,靠近碧湖路。就是散步个二十来分钟的距离。
龙华区的湖景房,簇新的楼盘,铮亮的电梯把人升往16楼。门口前放着盆景,是一株长青天堂鸟。屋内陈设极其简约,台面上几乎看不到杂物,最旺盛处,从门口就能瞧见,宽长的阳台装点如热带小花园。美琪将鲜花赠给宋云蔚,对不起,迁徙新居时也没来探望。宋云蔚正穿着围裙,梅那些人已经钻进各个房间参观去,唯留二人在玄关处,他伸出手来,揉揉美琪的头发。发丝顺滑柔和,带点自然卷,轻飘飘地缭绕点缀着女孩儿的面孔。美琪望进男人黑漆漆的眼,那里漩涡似的幽深,她挪不开眼,中了降头般,你生气啦。云蔚说,哪儿能,本来就没办这些礼节。这才让开过道来,接过白玉兰,找花瓶给装上。
梅耀新从房里转了出来,自动自发地把自己当成男主人,深知兄弟的收纳习惯,轻车熟路地搬出香烟酒水,招呼着大伙儿看电视、吃零嘴、磕瓜子。晚餐十分丰盛,大海鲜淡水鱼虾当季青菜等等,开的是进口红酒。很快杯盘狼藉,纷纷地醉了几人。陈红英相当识相,见吃喝差不多,带着几人要走。小龙却是闷闷地,兴致一直不高。陈红英一把挽住他的胳膊,非要带他走。刚下楼,小龙嫌弃地甩开陈设计的手,蹲在花坛边抽烟。陈红英安排着几个人走了,复又回来,拉起小龙,走吧,知道你没喝好,找个地方再陪你喝点。小龙郁郁地,跟她走了。
馨雅花园楼上,美琪卷起袖子帮忙收拾杂乱的碗筷,充当一回家庭主妇,自动去厨房把场合空间回馈给俩男人。
梅耀新将红的退下,换成白的,一杯杯地灌宋云蔚,也灌自己。他的脸是越喝越红,云蔚是越喝越白。梅耀新道,云蔚,你真不仁义,把我一个人抛下。云蔚要截他的酒杯,耀新,你少喝点。梅耀新不肯,争抢间,酒水泼了大半,他干脆把酒瓶拿过去,对着嘴饮。白酒无形无色,却有着人世间最激烈的味道,从他嘴角汩汩流下,豪迈地一揩。捉住宋云蔚的衣领,大叫,你不好过,难道我好过?你不打一声招呼就消失,知道吗,我都去报警了。云蔚敛下眸子,是一道无声的伶仃伤感。
兄弟倆再续前情,美琪在厨房里忙来忙去,直听到梅耀新咋咋呼呼地大叫,叫她出去。一把揽住她,向她抱怨苦诉,前言不搭后语着,显然已经喝多了。美琪见他实在痛苦,既有肉体上的痛苦,也有精神情感上的,一时挂怀着几分的怜惜。安抚他,好啦,你别喝啦,丢丑啦。此时宋云蔚安坐在对面,抬起眼眸,复又低下,一口闷了杯中酒。
梅耀新的大个子直往美琪身上歪,从肩头沉落到胸口,美琪赶忙抱住他沉甸甸的头,尴尬道,混蛋,别耍混啦。对面忽地撞出响声来,是宋云蔚贸然起身,推开椅子,纯木椅跟瓷砖划拉出磕碜刺耳的声响。他说抱歉,一双眉眼冷冷清清着,我去趟厕所。美琪怔愣了片刻,好不容易架起醉醺醺的梅耀新,扶他到沙发上。
洗手间门半敞着,磨砂玻璃上一片黑暗。里头没开灯。走廊灯光寂寥地掠进一簇。仍旧窥测不到内里情境。水声一直在响。谁把自己关闭在黑暗中。
美琪犹豫着,在唯一的那簇光里唤,云蔚,你还好么。
显然是不好的。又是一段嘈杂的水声,夹杂着男人难受的干呕声。终于踏足进去,宋云蔚寥落地坐洗手台下的地上,头发面庞隐出湿淋淋的水光。架着一条长腿,伸展着一条,手指尖夹着一簇若隐若现的火苗。他抬眼,是疏离冷漠的神色。
放心,我没事。
美琪一怔。从未见过宋云蔚这一面。刻入骨髓的冷漠在这一刻显露无疑。垂落的发丝、垂落骨节的手指,周身沉凝的气息,无一不显露着男人曾经的冷酷与睥睨。真的有人可以落入他的视野踏足他的心扉么。一股尖锐的刺痛扎向她的心脏。
美琪退了出去。男人下颔骨处是紧绷地咬合,他愤怒地狠抓一把头发。脚步声又近了,美琪半蹲下来,递来一杯热水。云蔚低垂的眼眸中有液体在滚动,但很快就蒸发掉。低哑沉磁的声音,在幽暗的光线中盘桓。
你不用管我,他说,我没事。
美琪改蹲位坐,坐到他身旁去,肩膀碰触着肩膀,手臂挨着手臂,手背碰上他垂落在大腿上的那只,那里冰凉一片。正如冷血动物的体温。轻轻地蹭一蹭,试图去勾他的手指,猫似的释放着柔软。
我们不说话好不好,就坐一会儿。
渐渐地,肩膀靠过去,依偎到男人的肩头。
寂静的空间里,洗手台上的水龙头没关紧,一声滴答,又一声,还一声,不断回旋。还是依偎轻蹭着,宋云蔚的手指微妙地动了动,顺着她的意勾住了小指。女人温润的头颅不断眷恋蹭着他的,宋云蔚的喉头滚了又滚,气息越来越紧,扭过头来,美琪丰软的唇,近在咫尺。他的视线黏连着。只要他朝前一寸,就能轻易地衔接上。
宋云蔚疏离低沉道,小琪,别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