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吉庆楼,丰子奕与施菀先到,订了二楼的雅间,临街,可以看到大半的安陆县城和远处的田野。陆璘晚一些到,雅间的布置是分桌,陆璘被安排在上首的长桌,丰子奕与施菀于左右相对而坐,房间不大,距离也都不远。待坐下,他便朝施菀道:“张家那些人你应该都认识,除了张大发母亲,上下二个兄弟和几个侄儿关系密切,其他人都是族亲,族亲是被叫来的,也声称对这事不清楚,以后绝不会再闹,我将他们放了。其余人会在狱中待两天,张大发母亲和他侄儿是策划者,会判杖刑,也会多关几天。”施菀知道,他如此处置张家就是偏袒她,放了任何其他知县,顶多是将张家人驱逐,绝不会如此大费周张将人关进大狱,这一遭之后,张家人知道了怕,便不敢再来找她麻烦了。她认真道:“多谢陆大人。”丰子奕这时站起身来:“我代菀菀敬陆大人一杯。”陆璘没说什么,当丰子奕酒杯举起来时,他也举起酒杯,将满满一杯凉酒咽下。“实话说,我没想到大人是这样一心为民的好官,毕竟大人出身显耀,又一直在京城,我寻思这样的人,到了咱们这小县城还不知怎么嫌弃,见了我们这些穷山恶水的刁民,大概正眼也不看一下,却没想到大人能真做了那徐家的案子,还帮我们这么多,我替我自己,替安陆百姓,再敬大人一杯。”丰子奕说着,上前替陆璘倒一杯酒,又给自己倒满酒,举杯喝下。陆璘默默喝酒,想起自己最初到安陆,也是颓丧而迷茫的。他并不觉得自己成了这个县城的父母官,他只是游离在这个县城之外,按部就班做着自己该做的事。这种情绪,归根结底,就是觉得自己该是京官,该在中枢,看不上这样的小县城。后来他看到,这样的小县城里,竟然有京城都没有的女大夫。这样的小县城里,也有人全心全意治病救人,默默做着自己能做的事。世人有称赞大夫,“功同良相”,也有范文正公说“不为良相,则为良医”,那时她的样子,就如良相一般。他所追求的,有人早已在做,而且还是一个力量比他微弱的人。是她让他看到了方向与光亮,他想和她为伴,做心中想做的事。但她说她不愿意和他一起。他还是继续着自己的路,只是想起路上没有她,就觉得难受。早两年,母亲为他姻缘的事给他去相国寺算命,回来一边拭泪一边和他说,他命里姻缘坎坷,注定要蹉跎许多年。他那时不以为意,和母亲说,既然是命里如此,那也就不用替他担心了。那时他觉得,姻缘好或许顺遂一些,姻缘不好也不影响什么,顶多是孤单了些,他无所谓姻缘不姻缘。但到现在,他却想问安排这命理的人,为什么要让他姻缘坎坷呢?原来姻缘坎坷不只是孤单,而是爱不得。陆璘只喝酒(),不说话?[()]?『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让丰子奕觉得有些奇怪,但他常和人谈生意,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也不尴尬,继续和他东拉西扯,凭一己之力将酒宴气氛抬起来。过了一会儿,他问:“依大人看,县城的人会议论菀菀么?如果有人听张家人污蔑,说二道四,那该怎么办?”一直沉默的施菀此时也抬起头来看向陆璘,陆璘看她一眼,回道:“议论大概会有,许多人喜欢说‘怎么旁人没遇到这事,就你遇到了,定是你去招惹了’,世人盲目,皆是如此,所以就算听到议论也不要太在意。”见施菀垂下头去,他很快又继续道:“这两天,可以让施大夫与两个徒弟一起办一次义诊,再由丰公子出面,免费赠药,譬如入夏的解暑药或是一些简单便宜又常用的药剂,如此办二天,途中也让人主动将张家之事来龙去脉讲清楚,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城中人又受了恩惠,便不会再出言中伤了。”丰子奕立刻道:“这办法好,所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他们绝不会再说什么,我们也有了解释的机会,到底是做官的,就是不同。”说着他看向施菀:“菀菀,你说呢?要不明天或后天我们就办?”施菀看看陆璘,又看他,回答:“你能作主赠药么?”丰子奕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做生意的就喜欢这种机会呢,花多少钱我们心里有数,但能买人心啊,人家觉得你有善心,也就觉得你卖的东西实诚,自然就愿意来买东西了。”施菀便没话了,点点头:“我都可以,和药铺说一声就行。”“那我回去就准备。”丰子奕说。这时陆璘突然问:“有件事,我略有疑虑。”丰子奕道:“陆大人请讲。”陆璘看向他:“如丰公子所说,名声这回事,对男子无所谓,对女子却重要,丰公子如今与施大夫走得这么近,但我听说丰夫人并不同意这婚事,到时丰公子另娶他人,于施大夫的名声,会不会也有影响?”“这……”丰子奕快速看施菀一眼,随后道:“大人别听外面胡说,我娘怎么会不同意呢,没有的事。”“是么?”陆璘反问了一声。施菀想说自己和丰子奕不会有什么婚事,但又觉得似乎像在和陆璘解释,也不知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些,想了想,索性起身道:“我见楼下有卖莲蓬的,我去买些来。”说着就出去了。待她离开,丰子奕朝陆璘道:“其实我娘的想法不重要,菀菀的想法才重要。我娘那里,我就这么拖着、熬着,熬成老光棍了,她不同意也得同意了,到时候别说菀菀,只要我能成亲,就算拖头母猪来她都乐意,但菀菀吧……”丰子奕叹了一声气。“她对你无意?”陆璘问。“不,她不是对我无意。”丰子奕立刻道:“其实我觉得她是喜欢我的,至少也不讨厌我,一切的一切,都要从她京城那个婆家说起,如果没有那桩事,她一定()早就嫁我了。”陆璘这时抬眼:“丰公子为何这样说?”
丰子奕回道:“馨济堂的周老大夫说,菀菀刚回安陆时,一片死灰模样,每日只是学医,因为她好看,当时就有许多媒人上门来要给她说亲,她统统拒绝了,说以后不会再嫁。而我,也就是在两年后遇到的她。“她不再嫁的原因,也就是对成亲这事死了心,正好我娘又在那儿当拦路虎,所以就闹成了这样。说起来,我倒还想问问大人——”丰子奕看向陆璘道:“我听说菀菀以前的那个婆家在京城地位挺高,陆大人家在京城地位也很高,你们会不会互相认识,能给我说说,菀菀那婆家,那前夫,是个什么样的么?”陆璘久久不语。他知道陆家是怎样的,自己是怎样的。但他不知道,在施菀眼里、在丰子奕的眼里,他们是怎样的。“他们……也就是普通人。”他回答。丰子奕问:“那他们对菀菀好吗?肯定是不好吧,她那前夫,是不是纳了很多妾?会打老婆么?”“那倒没有。”陆璘回答:“也没有纳妾。”末了又补充道:“据我所知是没有。”“是吗?”丰子奕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似乎在他眼里,施菀的前夫定是纳了很多妾,不将正妻放在眼里。而这时,陆璘却不由自主想起了王卿若。他从来没和她提起过卿若,但想必,她会从别人口中听到。别人提起他和卿若时会说什么?郎才女貌,还是有缘无分?他害怕真是这样。其实他去王家多半是见老师,与卿若也是以礼相待,他并没有那种没能与她成婚而意难平的心思。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和施菀说,要娶卿若为平妻。她那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会不觉得觉得他果然对卿若难以放下?他不知道,也没问过。许久他说:“是没有,他们也是平常的人,只是……大约是没替施大夫想过,所以许多事,没做好。”陆璘说。丰子奕冷哼:“他们怎么会替菀菀想呢?菀菀只是他们标榜自己诚信重诺的工具,当娶她进门,得了这个名声后,就任意搓磨人,真是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什么玩意儿!”“你……”这话实在太难听,陆璘开了口想要辩解,却不知如何辩解。他问:“她和你说过在京城的事?”丰子奕摇头:“没说过,她从来不说,提都不提,所以我不知道她嫁的是什么人,日子过得怎样,又是为什么和离,要是知道,也就不必来问大人了。”“她不提,是觉得有伤心之处,不想提么?”“那是自然!”丰子奕立刻说:“要不然怎么会和离?”隔了一会儿他问:“他们应该没孩子吧?”陆璘低声道:“好像是没有。”丰子奕眉目沉了起来,好像在沉思这个问题,为什么没有。陆璘也想起了许多往日的事。爷爷在病床上和他说过当初订婚的经过。那时爷爷在失意中被施家爷爷所救,两人相谈甚欢,爷爷得知施家爷爷刚得了个孙女,便说自己家中也有个大她几岁的小孙子,不如结为亲家。施家爷爷觉得门庭不配,当时拒不肯受,好说歹说,接了信物。后来没多久,爷爷就得到调令升迁了,从此一路顺遂,再未来过云梦泽,也忙于仕途,不曾记挂这桩婚事。或者说,施爷爷当初本就不太愿意订这婚事,他爷爷后来一路做到宰辅,也觉得当初的话大约就算戏言了。所以当施菀找上门,爷爷吃惊,也惭愧,他一力促成这桩婚事,说到底还真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诚信重诺的人,陆家亦然。他呢?他是那个最需要付出代价的人,他并不心甘情愿,施菀去京城是走投无路,但他固执地认为,她是为钱财,为攀龙附凤。他们成婚了,他对她并不好。不,算不得不好,因为他并没有怎么“对”过她,因为厌恶,所以他在有意回避。如今想来,大嫂是名门闺秀,是母亲最看重的儿媳;弟妹性情泼辣跋扈,分毫不让,就是母亲也要顾忌二分,只有她,没有娘家的门庭撑腰,又是温顺的性子,日子必然不好过。而且,当时无论大嫂还是弟妹,都是进门就有孕了,顺利诞下子女,只有她是孤身一人。她走后,旁人都传她不是和离,而是被休。因为一个没有娘家的女子,是绝不可能自求和离的,那几乎会没有活路。他以前不知她为什么自求和离,现在却知道了,因为别无他法吧。没有子女,没有地位的她在陆家过得无望,而如果卿若进门,这种无望会更加强烈。他回忆着这些,丰子奕看出他神色有些别扭,猜想他是因为认识那一家人,所以没办法完全站自己这一边,便不再骂那一家,只说道:“我有时候恨她前夫,觉得就是因为他太不是人,所以才让菀菀对男人死了心,但又一想,如果他太好,那菀菀不是就不会回来了?我又觉得应该感谢他。”陆璘没说话。这时施菀回来了,丰子奕便不说了,直接朝她道:“给我两只。”施菀将手上莲蓬给了两只丰子奕,然后看向陆璘,有些犹豫,一旁丰子奕问:“这莲蓬还算鲜嫩,大人要拿回去尝尝么?”施菀便将两只莲蓬递给陆璘,陆璘接过,将莲蓬凝视半晌,朝她道:“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