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次都问了她,施菀总觉得,比起上官显,他似乎更信任自己。这让她忐忑又激奋,似乎不知从什么起,自己真正承担了趋除瘟疫极重要的一部分责任,若瘟疫没能控制下来,她、陆璘,甚至上官显和其他大夫,都无颜见安陆百姓。确定要焚烧尸体后,陆璘即刻回去准备。先张贴告示,再集合衙役和民夫,第二日一早,上百人便已拖着板车出发,按分组去收集尸体。到中午时,有消息传到疫药房,说城中百姓情绪激昂,先是阻挠官府拖走尸体,随后则聚集到要焚烧尸体的乱葬岗,拦住衙差不让点火。施菀不放心,决定去看看。上官显见她要过去,自己也同她一起出去了。城西有一片荒地,偶尔城内无人收拾的尸首会被送到这里,也有野猫野狗在此觅食,天长日久,这里便成了乱葬岗。这次焚烧尸体的地方就在这里。等施菀和上官显赶到时,这里已聚集了上百人,加上衙差,将乱葬岗挤得人山人海。自瘟疫来袭,官府严令某些大商铺开业,也不许百姓赶集、办丧事、喜事等等,突然见到这么多人在一起,让人陡然生起恐惧。疫病本就是靠口沫传染,这么多人聚集,如果因为焚烧尸体之事弄得感染者更多,那便糟了。“要怎么样他们才知道这事的危险,要不然,我去和他们说!”施菀看见这情形,远远就要跑过去,上官显拉住她道:“等等,你看,知县到了。”施菀转眼看过去,果然见着陆璘骑着马,与黄盛带着数名衙差往这边赶来。坐骑上的他一身官服,凛然正气,策马疾弛,去往官兵和百姓对峙的乱葬岗中间。此时为首抵抗焚尸的一名老者指着一名衙差大骂道:“张狗儿,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这里可有你二爷爷!瘟病为什么会发?还不是城外的土地庙坏了官府不管?现在竟然怪到这些死人身上!他哀道:“这儿都是有儿有女有后人的人,死都死了,为什么不能好好安葬?埋在这里,和孤魂野鬼有什么区别?我大哥养我长大,要我看着他就这么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我还不如死了!”说着他就要推开面前对峙的衙差,往尸体堆里冲。衙差出手去拦,但似乎底气不够,没有用全力,被那老者冲撞开,马上就要闯进去。陆璘骑马赶来,大喝道:“拉住他!”随后他一把扯下面罩,看向场上众人道:“今日就算天上下刀子,这尸体也要烧!谁敢阻挠,以抗命官府论处!”百姓一时被喝住,脸上却带着不忿,之前那老者正要还口,陆璘振声道:“我知道你们不愿父母亲人做个无人收尸的孤魂野鬼,不愿担上不孝的罪名,你们曾经眼睁睁看着他们死,无能为力,如今只想让他们入土为安——”百姓听这话,不由哭起来,之前的老者更是跌坐下来,明显回忆起了已故的人,想起了伤心处。陆璘继续道:“但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生生的人却还在我们眼前,曾经他们是我们的亲人,如今却是疫源,我们只有保下自己,保下还活着的人,才是对亡者最大的告慰。“我何尝不想让所有百姓得以安葬,但如今的安陆,已是生死存亡之时,瘟疫一日不除,我们便一日在这里等死。玉皇大帝还是土地公,或是我们的先祖,谁都救不了我们,能救我们的只有自己!“大疫过后,官府会在焚尸之地建千人墓,立千人碑,刻亡者名字,一齐享全城人香火祭拜。但前提是,我活着,我活着,才能兑现诺言。“最重要的是也需要你们活着,只要我们活着,他们就还有人祭拜,若我们死了,若安陆沦为死城,他们才是真正的孤魂野鬼!“今日,危亡之时,我恳请诸位,与我一起驱除瘟疫,保住自己,保住还活着的家小,保住安陆县城——”施菀冲到陆璘马下,也取了面罩朝面前百姓道:“疫毒留存在尸体内,焚烧尸体是无奈之举,却也是必须要做的事,我是大夫,我向大家保证,尸体焚烧后,瘟疫蔓延情况一定会改善;我也保证,我们会找到救治瘟疫的办法,除非我们也死去——“我们和安陆同在,也和死去的亲友同在。”她一身绿衣,声音娇细,说的每一句话都几乎用尽全力,纤柔的身躯站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成为昏暗中那唯一一抹亮色。陆璘自马背上低头看着她,许久,说道:“将面罩戴上。”施菀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忽而笑了笑,乖乖将面罩戴上了。那是一抹,共为同伴的笑,相互扶持的笑,不带任何男女感情,虽如此,却也是她对着他,极少极少真心的笑。百姓们镇定下来,陆璘看向衙差道:“放火——”衙差在尸山与周围的木柴上倒上油,点起火把,大火燃起,寒冷的深秋泛起一团炙热。
人群中响起哭泣声,施菀说道:“这里危险,全是疫毒,大家别在这儿了,快回去。”陆璘在马上喊道:“所有人后退,非官府中人,别在这儿逗留,记住活着的人,那才是你们要保护的——”人们仍然哭着,却依言缓缓后退,慢慢离开乱葬岗。尸体还在源源不断往这里运,黄盛朝陆璘道:“大人,东街那边也乱了,我们快去东街看看吧。”陆璘最后看一眼施菀,温声道:“施大夫也快回去吧,这几天外面不平静,别再出来了。”施菀看着他没说话,他也不再耽搁,与黄盛一道离开。走过几步,他再次回头,只见上官显走到了施菀身旁,与她说了几句话,两人一道往县衙方向去。他再不敢多看,立刻转过头来,往前策马而去。这一边,上官显和施菀道:“听说陆大人是京城显贵之家出来的公子?还是榜眼出身?”施菀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事,点点头。上官显说道:“真是难得,以他的出身和才学,可选择的路太多了,可他却选了最危险的那条。”施菀微微失神道:“他是这样的人……”“施大夫也难得,也是那个明明有许多选择的人,却选择了最难的那一条。”他说施菀笑道:“我哪里有很多选择,我是没有选择才做大夫的,为了糊口而已。”上官显想说,她这样美貌,又性情温和,知书达礼,自然会有很多人求娶吧,做有钱人家的夫人也不在话下,怎么会没有选择呢?这也是他对她好奇的地方,但这样的话太过唐突,他没敢说出来。最后他道:“最难得的是安陆,大概是人杰地灵,所以才有这样的父母官,这样的大夫,我想这瘟疫终究会散去的。”施菀说道:“其实我们都是没选择,本就在安陆,只能与安陆共存亡,但上官大夫却不是,上官大夫是我最仰慕,最崇拜的人。”上官显听得心中欢喜,只觉得与她关系近了不少,不由关心她:“我见施大夫似乎尤其怕冷,是有阳虚之症吗?”施菀点头道:“早些年……受了凉,后来没能完全恢复。”“调理不好么?”他又问。施菀回道:“最初不在家中,没有那个条件,后来我半路才学医,只一心一意想要尽快出师,顾不上这些,便没去管,再后来,这毛病也成了陈年旧病,我也一向都没有这闲暇功夫,所以就这么搁置下来了。”“施大夫怎么如此轻忽自己!”一向温儒的上官显急切道:“就算你一心只想治病救人,也要有副好身体,也要长命百岁,才能达成所愿,无论我们要做什么,先照顾好自己不是第一条么,施大夫,你不该……不该这样不爱惜自己!”施菀抬起目光,对上他的眼。她看到他眼里的关切与痛心,还有不解。似乎他真的没想到她是这样的想法。施菀因他的话,好好反思自己,陡然才发现这些年,自己关注的、在意的,都只是医术……治病,救人。除此之外,她没关注过别的,没有像枇杷一样喜欢各种各样的吃食;没有像普通女子一样喜欢钗环喜欢新衣,议论城中相貌俊朗的男子;没有像丰子奕一样偶尔去这里逛逛那里玩玩,仿佛……她没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时间。她也不允许自己有。她将自己的身份定为了大夫,她要做一个好大夫,所以所有的事,都是在做好大夫的路上。不去想别的,连自己的身体都顾不上。这样来看,她好像不是个正常的人一样……见她一直失神,上官显问:“施大夫,你怎么了?”施菀回过神来,怅然道:“我以为我早已忘记,早已走出来,今日才知道,我只是将它藏起来了。”说完,她看向他:“上官大夫,谢谢你,是你提醒了我,等这疫病结束,我回去会好好看看我自己的身体,悉心调理,看是不是能有所改善。”上官显见她说得认真,放下心来,和她道:“就是,等疫病结束了,我还会记得这事的,会督促你。”施菀如小女孩般乖巧又难为情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