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合掌在脸上一搓,血汗交加。“——我好歹姓李!”六郎满心沉重,喉管里好像油辣子煮沸了上下翻腾。易地而处,他选不出牺牲长安还是洛阳,甚至他怀疑阿耶选的出吗?李俶整个身子向后倒,两眼空洞地瞪着藻井,摆出一副自我审视的样子,仿佛他的灵魂浮在那上头,与六郎对饮的是个傀儡。“移地健来之前,娘娘找过我,说圣人无力亲征,问我怕不怕死,我反问,怎么不叫阿倓去?她说阿倓能做将帅,但做不了皇帝。”‘皇帝’两个字吓得六郎浑身一颤。单刀直入确是杜若的风格,远比一切的流言蜚语都可信。“你以为她不敢?”李俶对他的反应一点都不意外,整个身子伏下来,凑到他跟前。“她能去母夺子,把你养在乐水居,就不是寻常女人啦。”六郎的脸明显僵了一下,昂起脖子灌了口酒。“养恩大于生恩,她亲手抚养我的。”“你就是太念旧!”李俶粗鲁地点着六郎的胸口,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我要是你,头一桩大事,便是把韦家娘子接回来!”“大哥说什么呢……”六郎心虚地垂下头,抖搂长袍的下摆,仿佛上头趴着个飞虫。“她是太上皇下旨和离的,品级都废了,一介白身,找回来又能如何?况且当年她搬回六镇,便在东受降城附近,那是同罗人的地盘,也不知……”“废了重封啊!”李俶撇嘴,露骨地摊开来说。“杜良娣能回,太子妃反而不能?这是哪家的道理?还是你觉得,圣人的喜恶爱憎就该重于礼法嫡庶?要叫我说,倘若惠妃和贵妃各安其位,李相与储君相安无事——嗨,说白了,倘若太上皇立储不疑,三庶人案压根儿没有,那连这场仗都不用打呢!”六郎的手在膝盖上抓紧了。他向来不愿提起生母韦英芙,不单因为她对他冷淡疏远,更因为他从各种不堪地渠道听说了妖僧的传闻。相比之下,兄弟姐妹们的血统都是那样纯粹干净……他确信自己是李玙的亲生儿子,除了下颌线的角度,他们太像了,但他不愿意站到前台,被人议论那一丁点白玉蒙尘的嫌疑。“要叫天下信服我,单是一个护住长安,还远远不够。可你呢?侍奉太上皇有功劳,护住大宁郡主有苦劳,而且圣人倚重你,太上皇回銮那日,你才走开,圣人就问‘念奴呢?’,非叫国公爷去找。”像利刃梗在喉咙口,坚硬,又痛快,六郎吃力地盯着李俶,起了疑心。“你别看我,这里头水深着。”李俶徐徐抛出杀手锏。“圣人又病了,就是娘娘走时那种病法儿,糊里糊涂不认人,更别提理政,上朝时是服了药,实则国公爷推一推动一动,好比木偶。这大半年的奏章都是娘娘批的。外头说娘娘把持朝政,嘿嘿,确非空穴来风。”六郎顿时急了,脱口道,“这话不能乱说!”“不然,为何圣人迟迟不动江东呢?”李俶别有一番意味地看着他。六郎的神色凝重起来。“上月,永王领水军东巡,沿长江直奔广陵,分明想割据一方。沿途吴郡、广陵、淮南等郡守心向长安,自发结盟讨伐,可圣旨竟还是叫他们手下留情,莫要轻易开战。我生了疑心,想起杜思晦就在永王身边……”六郎捏着拳头一动不动,脑子里嗡嗡响个不停,连呼吸都凝滞了。女主干政——不!按照李俶的描述,杜若已经不是干政,而是摄政。上一个这么干的皇后没有让渡权力给儿子,而是连斩二子,登基上位,造成持续三十年的政变和兵祸。而这一次,叛乱未平,内忧外患层出不穷,郭子仪才因相州兵败被贬,李光弼和仆固怀恩又在邙山大败,史思明降而复反,剑指洛阳,如果长安再出女主之祸,李唐就要四分五裂了!窗子开了一条细缝,六郎瞟到回廊底下。那有一大票煊赫的内侍,打扮之隆重,几可比肩各部堂主官,穿绯红金线长袍,云头小靴的脚尖上镶嵌明珠,穿金戴银,满手戒指,躞蹀带上的小银刀映着指间宝光,通身绚丽地晃眼,内中还有个瘸子,正直勾勾地往这边看。这大半年六郎时常入宫求见,眼看宫廷风气又向天宝年靠拢,内侍宫女皆以华贵装饰为荣,通常这都反应内廷主位的爱好,譬如贵妃以一己之力带起了宽松垂坠印花密纹的风潮。可杜若——六郎很清楚,别说李玙重病缠身她无暇顾及,单说当年储位初定,杜家老郎官与女婿在外招摇时,她便已转向极低调沉实的审美,绝不可能重拾少年牙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