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走近才发现有风吹过来,抬头看到纱帘一鼓一鼓的,香山夜寒,白天刚刚下过雪,三爷竟不关窗户便睡着了。
他过去将窗户掩上,再回来看到那件睡袍要从肩上滑落,他下意识伸手拉上去,动作很轻,不料三爷睡得浅,身子微微一动,像是醒了,却又未睁开眼睛,反手按住肩上他的两根手指,道:“音音。”
海东一怔,正要抽出手离开,三爷睁开眼看了过来,浓密的眼睫毛,乌沉沉的,投在面颊上有蝶翅一般的影。
对视两秒,见是个愣葱海东,彻底醒了,一把打开他的手。
捣什么乱,该在的时候不在,不该在的时候在。这种司机,打死算了!
海东嗫嚅:“三爷,您怎回来的?饭店派车送来着?”
三爷没好气:“走回来的。”
从宣武门走回香山,走断腿也不可能这个时辰到家,能说出这种孩子气的话,看来已经没事了。
海东把今天在金家给西门用作寿礼的实木雕花盒子放到桌上,主动交代说:“今日师父找我过去,其实是太太要问西门的事情。”
“问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了。不用跟我汇报。”三爷手上已经多了半截雪茄,正拉开抽屉寻火柴,海东掏出打火机,凑上去给他点燃了。
海东对三爷的反应一点不意外,三爷会弄钱,从二十岁出头那时起,就是方家顶门立户的人物,把控着家族绝大部分产业,长辈待他高了不是、低了也不是,以至于他越来越我行我素,方老爷说他是假儒雅真狼性,有时候想想也着实不无道理。
“想什么呢?”
三爷忽然冷冷地看他,手上的雪茄袅袅燃着。
海东笑笑,说没想啥。刚沐浴过的三爷在微光之下皮肤呈小麦色,一双眼睛深如海洋,他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平日西装革履略嫌成熟,但居家时不打理头发、洗过之后任其浓密蓬松,这个样子,足足要比在外面年轻七八岁。也不知道西门音怎么忍心,说不要他就不要他了。
三爷抽着雪茄往椅背上靠下去,对着天花板上自己的影子喷一口烟,说:“黄春调查的怎样了?”
那天他在同仁堂看到西门音买砒霜,当天就差黄春开始调查了。
海东答说:“明儿我问问,不过这才三天都不到呢,应该没查出什么眉目来。”
三爷默默抽烟,过半晌道:“算了,查不查的,没什么所谓了,明天你去西门家一趟。”
“去干嘛?”
“看望她母亲。”
海东一愣:“会不会显得有点上赶着。”
“上赶着就上赶着吧,跟她低头不算丢人。又不是旁人!”
这个‘她’,指的当然就是西门音。
“可是……”海东说,“那天在同仁堂您不还说的好好的,她是个犟脑袋,得盘,盘不到她服软,就坚决不回头。”
方丞无言以对,这的确是他自己的原话,那天在同仁堂,海东看出那张方子是西门当年用过的,心里犯嘀咕,忍不住问他说:“难道三爷您只就街头这么一瞬间的偶遇,话都没说上呢,就下了决心要跟她重归于好了?”
他当时矢口否认,分别七年,他找了她四年,得知死讯才作罢,后面这三年,生活已经回归正常,万没想到她会忽然出现。
照说人能活着他应该高兴才对,但当时那一刹却只有意难平。
因为他意识到一个问题——西门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找他?
这些年他风生水起,各地报刊都有他洋行和商号的广告,她不可能联系不到他,即便战时多有不便,但抗战胜利已经大半年,她能辗转回到北平,就能安全赶赴重庆,之所以不找,说白了还是任性,还是赌气!
可是多么悬,七年的岁月,人世纷扰,她就没有想过他会变心么?去年若不是临时变故他就差点结婚了,一旦结婚,以西门的性情,他俩就再也没有一点可能了,失之交臂的情形,她不可惜么?
着实意难平,所以那天他没有和她见面,接下去满城报馆都会是他的消息,她那么爱他,苦熬了七年,如今近情情怯,天天报纸上看着他的消息,他不信她还能端得住。
可是。
他疲惫地摁灭雪茄,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呀。”
海东就知道会这样,没见面时再怎么较劲儿,都架不住见了面后心软到一塌糊涂。他问:“那您这就要主动示好了?”
三爷点点头,说西门总归迟早都是要回来的,自己一个大男人,何必跟她计较呢,给她一个台阶,甭这么拉锯了,感情和生意一样,不能优柔寡断,“入洞房、结婚、生小孩、大干快上。”
海东心里腹诽:入洞房怎跑结婚前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