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叔玢和柴璎珞同坐的卷蓬车,厢侧开有明窗,以一层半透帷帘遮住,车内人能隐约看到外面景象,车外人则不容易望进来。魏征宰相在车窗外一发声,还在逃家的魏叔玢吓得直抖,缩在窗边厢板上,恨不能蜷成一只壁虎。
柴璎珞也向她使了个眼色,自己掀起一角窗帷,将头脸半伸出外,回应:
“魏相万福。”
魏征象是出南宫门后骑马绕过来等在这里的:
“某奉敕旨,去查临汾县主一案,须得到感业寺踏勘事发地、问讯相关人等。禁寺内闱,行事不便,还请上真师同行协助。”
感业寺里全是妇女,其中还有王妃、县主等身份较尊贵的,由他魏宰相象提审犯人一样拎来当面问话,十分不妥。柴璎珞既然有查案副使的身份,与之同行帮办这事理所应当,只是……魏叔玢要怎么办?跟着一起去?那一露面还不被父亲抓回家里打个半死?
就算不露面,魏征也不会忘了找柴璎珞要女儿。果然,等女道士答应同去感业寺后,车窗外冷冷的声音又问:
“不知小女是否仍羁留感业寺内?在外一夜,那娇惯不孝女可想明白了?”
这话听得魏叔玢直想哭。柴璎珞一眼也没往车里瞧,依然扬着俏脸,笑靥如花:
“看魏公说的,太过谦了。皇后今早已经接见了令爱小娘子,很是夸赞她守礼懂事呢!玢娘也说了要在紫虚观为母亲斋戒祈福、助我修撰医书,皇后一一准许,已着人把玢娘送回紫虚观里去了。”
……这算假传圣旨当面撒谎吗?
魏叔玢在立政殿里确实向皇后奏请了去紫虚观学医,皇后的反应可完全算不上“准许”,事实上她只对柴璎珞说了句“这些事你自去处置吧别惹麻烦”。女道士就拿着鸡毛当令箭了,也不管能不能说得通、魏宰相会不会相信……而她也没再给魏征反驳机会,用皇后懿旨堵话回去,便缩身回车内,向着另一侧车窗外的长大身影骑手发话:
“杨大!十四郎随驾回大安宫,你跟着魏相去查案啊……也好。上回给你说亲的那家小娘子,你听见新消息没?”
魏征骑在马上,是随着车厢左侧而行。车厢右侧窗外传来杨信之疑惑的声音:
“哪家小娘子?”
窗外人影晃动,高大的身子似是在马上弯腰,脸贴近了车窗。柴璎珞又掀开这边窗子的帷帘,回应他:
“那天在车里那个啊,你自己是怎么想的?五姨和五姨夫倒都没说什么。”
她脸向外面,眼风一撇一指,示意杨信之车内有人。杨信之“哦”了一声,半张脸在窗外晃了几晃,大概看到了车内景况,顿了下才回:“我也没什么想头,随意了。”
这一对表姐弟默契十足,言谈间已将贴在车壁上的魏叔玢窘境交代清楚,隔在车厢另一边的魏征却毫无知觉。此后一路上,柴璎珞都在不断与杨信之交谈,一直到感业寺门外,都没再给魏征插话机会。
牛车一停,杨信之抢着上来拉开车门,柴璎珞则迅速跳下车,迎向下马的魏征:
“魏公请随璎珞来,先去看一看一娘生前居所吧?也是她最后的陈尸地,可能她的遗体现在仍然停厝在那里……”
魏征应了声“有劳”,脚步声渐远。魏叔玢松一口气,轻悄悄地溜下车门,发现杨信之仍站在车边,高壮身躯正好将她挡得严实。
转头看看四周,牛车是停在了佛寺大门外。她能暂时找个什么地方躲一躲,逃开父亲的眼光呢?
“杨大郎!”
父亲的声音从大门里传出来,吓得魏叔玢又是一个哆嗦,双腿酸软,不自禁地伸手抓住了杨信之腰带铊尾。
这一声招呼是示意杨信之跟他们一起进门。杨信之应答一声,慢慢地开步走进感业寺。魏叔玢吓得没了主意,只躲在杨信之身后,亦步亦趋地也跟了进去。
要不是杨信之比魏叔玢身型大上三四圈,这套人肉障眼法还真没那么好使。
柴璎珞带着魏征,步速很快,径直往东厢房去,边走边向杨信之叫:“信之你去大殿,叫人布置个问讯间,搬一座屏风隔开内外,再让人去请郑娘子杨娘子带几个大点的小娘子过来说话……”
语声越来越远,杨信之连连应答,保持着面向东厢房的方向,以螃蟹横移的姿势,掩护身后魏叔玢,一起挪步进了大殿。
这座五间九架的重檐歇山顶屋宇本是原齐王府的正堂,此刻早改成佛寺正殿。高大的弥勒佛像在北壁前盘膝端坐,供案上、供案前堆叠陈列着布帛、屏帐、丝绦、锦帘、褥席、酒食、漆案、妆奁、金银器等物事,是柴家娶亲送来的彩礼和内廷赏出的临汾县主嫁妆。
柴璎珞命在大殿里收拾出一个隔间,做问讯用。这里面地方虽大,物事实在太多,布置起来麻烦。杨信之叫来几名下人,魏叔玢也帮着指挥,挪移屏风、行障、坐床、暖炉,还没弄完,就听父亲和柴璎珞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大殿门口走过来。
怎么这么快?
魏叔玢本想帮完忙,自己溜出大殿找个偏僻角落藏起来,等柴璎珞与父亲分手后带自己回紫虚观的,这下又被堵在了大殿里。左右看看,没什么合适藏身处,倒是杨信之发现西墙边有一套行障靠墙撑放着,上前掀起一条障帛,示意她躲进去。
这杨大郎虽长大魁梧,倒挺擅长玩捉迷藏的……魏叔玢钻进障帛里站好,抬头瞅见杨信之眼中的关切,胸口蓦然涌上一阵暖意。
她逃婚出门,说起来倒霉凄惨,但先后遇上的柴璎珞、李元轨、杨信之乃至长孙皇后,都在或明或暗地袒护着她,甚至不惜为此得罪当朝第一宰相魏征。以此而论,她又算是运气很好了。
之前她也曾暗自疑惑。如果说柴璎珞肯出手帮她,是因为自己那被父母尊长操纵的悲惨婚史,对她有感同身受的怜悯,李元轨和杨信之这两个男子又是因为什么?
从立政殿来感业寺的路上,听柴璎珞讲了这一对少年主仆的身世经历后,她才隐约想到,这两人对“父母尊长操纵”这事只怕厌恨更深。早间在一娘闺房外,杨信之也无意漏嘴说了句“世间父母大多如此”,应当也是深有感触。
魏叔玢仰脸望着杨信之,看他高大雄壮的身躯,英武面容上温和的笑意,想着他原本是弘农杨氏高门郎君的原配嫡长子,又生得如此仪表出众口才便给,本来前途无量,却阴差阳错地成了公主府的外生庶子,要在身份尊贵的后娘手底下讨生活——也难怪他年纪轻轻,已养出一番善解人意八面玲珑的本事,后娘赏的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