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当科考的试纸摆在面前,当笔划间关乎自己的前途未来,当世道轮齿迸发的一颗微弱火星落在身上,面临灼死之危,昔日所学才有了清晰的体会。
坐在科场的乔时为,迟迟未落笔。
他想到了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元明清三朝学子科考的金科玉律,凡应题见解须以此为准。
许多后世人解读朱子,不乏“读书人思想之镣铐”的骂声,认为他单以理学去释义四书,为帝家所喜,从而禁锢了读书人的思想,造就了一批读死书的读书人。
反倒是“集诸儒之大成”的名声鲜有人知。
结合当下情形,乔时为心想,对一个久浸在苦海当中的寒门学子而言,他茫然四顾,寻求一个登岸的机会,他是在乎“笔下所写不受外物所限,可以肆意挥洒”多一些,还是在乎公平公正多一些呢?
答案是显然的。
科举发展到这一步,如果说以儒学经义来取士已无可避免,那么,有一个真正的大儒给出权威的解读,如揭日月,昭然沛然,对天下寒门子而言,绝对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天上灼日偏了一丈,日光斜过屋檐,照在乔时为的卷子上。
乔时为忽然觉得,上天总在提醒他世道的规则是什么,再以微妙的方式,告诉他为何如此。
以他的水平,他无法成为那位“权威大儒”,但他相信这世上一定有追求学问极致、探索儒家哲学的大儒,正在某个地方笔耕不辍。
眼下,他可以先表达诉求。
乔时为喝些茶水醒醒神,心中已有了思路。
在新版《九经正义》中,世家儒者对“攻乎异端,斯害也已”的注释是“君子批判诸子之异言邪说,读书之道明阔,则无惧异端之害矣”,乔时为不愿奉此为答案,那么他就要给出自己的见解,还要阐述理由,自圆其说。
乔时为认为,倘若儒家将“诸子百家之书”判为“异端邪说”,未免太狭隘了,纵使真这般想,也不至于写在明面上,所以他更愿意将“异端”理解为“小道杂学”。
《论语·子张篇》中,有关于“小道”的阐述,即“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意思是小道学说虽有可取之处,但深研会自陷泥沼,所以君子不会深研它们。在没有权威解读之前,圣人的学生子夏便是最权威的解读,倘若有人说乔时为写得不对,便让他们先驳圣人门徒好了。
于是乔时为大胆写道:“不研六籍正典,而读小道杂学,恐为害甚深……”又结合子夏所言,论证自己的见解。
这一题颇费了些功夫,因为大义题三百字以上、五百字以下为善,写多了,考官便会以笔力不足为由进行点、抹。
乔时为既要写明见解,又要阐明理由,须得字字珠玑,才能说得充分。
至于“君子和而不同”这一题,乔时为不想陷入偏执的两端,他认为“和”与“不同”都重要。
关于“和”,他写道:“日月星辰和于寰宇,松柏草芥和于旷野,百家众贤和于朝堂……”
关于“不同”,他则写道:“刀剑有长短,人才有不同,任人之术,必用其专……”既讲人各有才,又讲任人不可事事求全。
写完释义,便算是完成答题了,然乔时为在此铺垫之下,最后多写了一句见解:“若真圣人所言,天下学子无不如飞蛾赴焰,奉为至理;若个人之偏执,自诩圣人言,又要天下学子奉迎仰承,岂敢曰‘君子和而不同’哉?”
这里头有些挑拨离间的意味,或者说是激化矛盾。
帝王独尊的世道里,谁才敢说是“圣人言”?官家。
世家培养的所谓大儒,竟以一书之注释,令天下学子不得公允,左右科考结果,岂非将自己凌驾于天子之上?
这一题,乔时为写得很畅快,因为句句皆是他心中所想。
书稿已成,接下来便是润色了,毕竟是考场之作,自当精益求精,尽量将自己的学问体现在数百字之间。
五道大义题成稿时,第三道题帖诗题放了出来,题板写道:作《玉烛诗》,以“和”为韵,限五言六韵成。
乔时为暗诽,这几个考官也真是够贼的,开封府解试就出如此“难题”。
倒不是难在作诗,以“和”为韵不算难,而是难在审题。
“玉烛”一词出自《尔雅》,是儒家辞书,位列“十三经”当中。既是“十三经”,自然也就不在“九经”当中,学子平日若是止学于九经,恐怕是不知道“玉烛”的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