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缘浅又一次听见了那尖利的婴啼。与第一次与第二次相比,这次的声音越发清晰,就仿佛某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存在正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步靠近。人对过去的干预能做到哪一步,过去的师哥又是否能发现她的踪影?梵缘浅并不清楚。但先前在燃烧高塔中见到的猩红鬼雾以及婴啼,显然就来自魔修口中的“鬼王”。若进入变神天时遇见的魔修没有撒谎,梵缘浅推断那鬼王就是师哥放不下的心魔。梵觉深是天魔之体,其父是已经陨落的血煞魔尊。对于魔修而言,天魔之体不仅是天生的魔道魁首,其本身更是一块大补的血肉。要知道魔修修命,踏上修行之路只为了长生不死,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掠夺足以延续自己生命的养分。若非饱含灵炁的上清界与元黄天并不适合魔修修行,正道与魔道早该掀起一场争夺地盘与资源的战争了。但上清天与元黄天不适合魔修修行,不代表魔修不觊觎那片广袤富饶的土地。只是魔道内部并不团结,讲究弱肉强食强者为尊的变神天并没有发展出足以与上界抗衡的势力。而人间正道昌盛,神舟大陆有各方大能坐镇,这才让魔道修士无从下手。可以说,魔道苦正道久矣。五百年前,五毂国分崩离析,正道死伤惨重。而在这之后,天魔之体梵觉深的诞生,对魔道而言就像一个天赐的良机。他们用尽百般手段,只为逼迫梵觉深入魔。一旦梵觉深成就天魔之体,他将在极短的时间内突破至大乘期。这样一来,魔道便有了能和上界抗衡的实力,乱作一盘散沙的变神天也会被聚作一体。他们筹谋已久,等待已久,却没想到佛门从中横插一脚,致使计划功亏一篑。这数百年来,魔道从未放弃引梵觉深入魔。他们相信人性本恶,再纯善的羔羊也有阴暗虚伪的一面,他们等待着佛子坠入泥潭的那天。梵缘浅时常思考师父留下的箴言,师父不止一次提及她与师哥之间的因缘。这是否意味着她能解开这错综复杂的因果,助师哥逃离这座名为“天魔之体”的无望中天?梵缘浅在监狱中徘徊,试图寻找到更多破解谜题的线索。玄石打造的囚牢坚不可摧,迷宫般的甬道蜿蜒曲折,随处可见的刑具与血迹昭示着此地残酷的过往。在此期间,梵缘浅也遇见了几名掩盖了真实面容的魔修,她刻意站在他们不远处,却没有人发现她。笼罩冥神骨君神国的诡雾,果然不同寻常。梵缘浅心想。她现在分明身处在过去,但这里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有宛若幻境。她分明驻足于此,却不为他人所知。就好像一个已经完成的故事,即便她切身经历着其中的一环,却无法改变书中任何一个文字。她的名字同样也不会出现在书里。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梵缘浅并没有心生气馁。她负面情绪浅薄得近似于无,即便面对这样残酷的情景,她也能冷静地思考应对的方式。耳边又一次捕捉到似远似近的哭声,石壁上的灯火拉拽出两道长长的影子,梵缘浅望了一眼地牢深处,转身隐没在地道的阴影里。“啧,这崽种真是个硬骨头,都这样了还不肯入魔,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坚持什么……”“佛门道门那些老不死的,整天指着我们鼻子骂歪门邪道。哼,要我们来说,正道那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念,强迫他人向善的举措,难道不比我们邪性……?”两名披着黑斗篷的魔修提着油灯,拖拽着沉重的蛇皮口袋,朝地牢深处走去。他们显然地位不高,否则也不会被安排来做打杂的活计。但很快,两名魔修的交谈中提到了一些令人在意的事情。“说真的,这小子真的是预言中的那位魔尊吗?”“谁知道呢?但大道无情,自有轮转。天魔之体的出现或许就喻示着我等能破封而出,重临大地的那一天吧。”“凭什么正道修士就能占据那么广袤肥沃的领土,不用遭受流毒烈火的侵蚀……呸,这(文明语)的命运真是不公。他们还有闲心和羸弱的凡人玩过家家的游戏,嗤,等到我们再临神舟,哪里由得凡人造次?”“真不知道魔尊大人在想些什么……据说,那边那位要创立一个教派,成为我等在元黄天与上清界的据点,好像叫、叫——”“一目,留一目以注苍生。”“对对,就叫‘一目国’。(文明语)的,他们还真喜欢整这些咬文嚼字的东西,听说还要在变神天这地界里建国……究竟是图什么?”“嘘,别在背后对那些人嚼舌……中部那地界前阵子不是出了一些异象吗?不知什么缘故冒出了大片诡雾,擅自闯进去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那些人只怕是和……有牵系,你自己找死,可别连累了我。”两名魔修压低着音量,骂骂咧咧地行走在地道里。他们身后,梵缘浅自阴影中步出,悄无声息地跟在他们身后。清晰可闻的脚步声在地牢中回荡,其中一名魔修掂了掂背上的蛇皮口袋:“这次送来的量不算多啊,不是说要加大力度吗?”
“哪里来的那么多养料,这方圆千里能搜刮的都搜刮了。不够数的还得到上面去凑,听说好几队人马被正道发现了……啧,死得可惨了,连兵解转生都没有。”“……天魔之体真不愧是天魔之体,这么庞大的阴煞之气往体内灌,寻常人不死也疯了。”魔修啧啧称奇,梵缘浅心中生出几分不适的怪异。当听见两人的脚步停下时,她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往两人所在的方向望去。机杼运转的吱嘎声震耳欲聋,轰然洞开的石门卷起阵阵沙尘。随着石门大开,出现在梵缘浅眼前的是一处宽广空荡的窑洞,穹顶的钟乳石根根竖立,嶙峋清奇。窑洞的穹顶似有些许冷光照落,但那山壁、石笋、穹顶整体都呈现出一种深得发黑的红色。那种红色并非人为渲染上去的,而是经历了长年累月的熏染,最终形成的颜色。浓烈的铁锈腥气再次拂面而来。梵缘浅凝神望去,窑洞内是一座庞大到足以容纳千人的池塘,凿挖的沟渠纵横连里,石壁上与地面都贴满了繁复邪祟的符箓。沟渠中,猩红粘稠的液体缓慢地流淌,它们仿佛活物一样涌动,时不时绽开些许饱含腥气的血泡。两名魔修走到沟渠旁解下身上的蛇皮口袋,梵缘浅这才发现蛇皮口袋中有殷红的液体缓缓渗出来。她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但即便是仓促的一瞥,那些稚嫩幼小的残碎肢体依旧映入佛子的眼帘。随着重物落入水中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梵缘浅数着数,默默地数着数。她紧闭双眼,嘴唇微微翕动。熟稔于心的佛号就悬于唇齿,但无论如何都发不了声。梵缘浅又一次感到了疼痛,细细麻麻的痛楚自心尖蔓延至四肢百骸。这样的人间惨剧,这样的血腥杀戮,任何一位有情的生灵都会对此感到愤怒、悲伤、痛苦。然而,梵缘浅感受不到。她就像一樽生来无垢的神像,是无心莲藕塑成的泥佛。爱憎于她而言是过眼而不入心,尘世的种种都无法在她心中留下半点灼痕。梵缘浅心知众生皆苦,便是诸天神佛亦无法救渡世上所有人,唯有指引众生自渡。但那躺在蛇皮口袋里的婴孩,那沉入血色沟渠内的万千尸骸,他们又该如何将自己打捞起来?梵缘浅感到铭心刻骨的悲哀。“……啧。”这一方血池,即便是胡作非为的魔修见了都心生胆寒,他忍不住骂道,“真是造孽啊,也都怪那佛子非要硬犟,否则哪里会做到这种地步?那小子若早点入我魔道,魔尊又怎会杀这么多人?若是死者有灵,那所有报应都应该遭在他头上……!”——“嘻。”梵缘浅又一次听见了那诡异的笑声。但很显然,这次听见笑声不仅是她。两名魔修似乎也听见了这一声婴啼,他们站在血池边环顾四周,面面相觑。“……你听见了什么声吗?就那种,小孩的……”“……嘘,别瞎说。这里哪有那种东西,这法阵会搅碎所有死魂,将他们压得永世不得翻身。生前反抗不得,死后更反抗不得。”“可我真的听到了……你肯定也听到了。”“……成了,做完就快走吧,别待在这邪门儿的地方。”梵缘浅缓缓睁开眼睛,她正有些奇怪这次的婴啼为何只漏出一声笑音。依照前几次的规律,祂……应该距离自己更近了。梵缘浅正思忖着“幻境”中的规律,突然间,她耳畔莫名一痒。她本以为远去的婴儿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前所未有的清晰。“帮帮我。”似是哭嚎,似是哀戚,“帮帮我们——”我应该如何做?这个念头在梵缘浅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下一秒,她突然发现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她莫名其妙地上前一步,伸出尚且完好的左手。她的手触碰到了其中一名魔修的手背,随即重重一推。伴随着一声惊慌失措的惨叫,落水声唤醒了梵缘浅的神智。另一名魔修猛然回头,大喊着“谁”并朝她攻了过来。但梵缘浅只是轻轻拍出一掌,重重烙上魔修的心口。借着穹顶照落的一丝冷光,梵缘浅在魔修死不瞑目的双眼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一道漆黑带血的鬼雾,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