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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第1页)

第三章蛇口救人

东峰在云阳中学读初中。云阳中学在云阳镇上。云阳镇座落在云阳山的脚下,有一条小河,绕着镇子流过。这条小河,流出镇口,就汇入一条大河。那条小河边上,栽满了柳树,一到春天,柳树发芽,柳枝在春风里摇摆起舞,就像那穿着绿色衣裳的年轻姑娘,活泼地在春天的原野上嬉戏追逐。

镇的最明显特征是一条青石板大街。街不长,也不短,一两支烟的功夫可以走过。几十家商铺和数百家住房,夹着青石大街。商铺和商铺,住家和住家,挤密挤密的。脚下的青石板路面,千百年来被无数步履打磨得溜光圆滑。青石板照得见人影,青苔滑得像冰,青砖上刻着花纹,大的是鸟兽,小的是虫鱼,也不知是明朝的,还是清朝的。街道两旁楼檐斜挑而出,店铺里不时会传出热闹的招呼声。

云阳镇是个古镇,两千多米长的小街上,有一座文庙。该庙建于明成祖初年,清康熙年间重建,乾隆年间又扩建。远远的,就能望见文庙歇山顶式牌楼的飞檐翘角,以及青瓦间突起的弓形防火墙。据说,湖北人张居正当年进京赶考时,叩拜过文庙。庙里有棵老桃树,只要树上花开得繁茂,镇里中学高考就丰收,是大年。如果花开得疏疏落落,那就是让人叹气的小年。但现在已经没有高考了,高考是1966年以前的事。

作为戏台的万年台,就在牌楼背面,从台下进去就到了院里。正面大殿,有石阶而上,两厢与大殿、牌楼和万年台相连的是走马转角楼。院内建筑多有浮雕纹饰,人物、花鸟鱼虫皆栩栩如生。伫立院中,铿锵的锣鼓声仿佛穿越历史的隧道翩然而至。台下,有生旦净末演绎帝王将相、凡夫俗子的传奇故事;台下,有南来北往、男女老少看戏人沉浸其中。当然,这都是遥想,是1949年之前的景况。

与之相邻的是城隍庙,是云阳镇每年端午时节举行城隍庙会的场所。人们通过城隍出巡来祈求平安吉祥、风调雨顺。但从土改开始,城隍庙会就作为封资修的遗产,被停办了,更不允许拜城隍爷了。

少年东峰的云阳中学紧靠古镇。

云阳中学原本是临水县有名的中学,解放后建校的。云阳中学在解放前是一个祠堂,1937年北京城的几所大学南迁,北京大学的几位教授带着学生去昆明时,途经云阳镇,借住祠堂。他们在停留的三个月,把祠堂变成了学校,为镇上的孩子教授国文。弦歌不绝,浴火新生,他们为沉寂的偏僻的古镇,点燃文明的新知识的火把。解放后,政府以祠堂为基础,建教学楼,建教职工宿舍,青砖砌墙,白灰勾缝,乌瓦为顶,精致而结实,一排排,一栋栋,整齐有序。云阳中学的牌子就这样挂上了。后来云阳中学写校史,把云阳中学的历史追溯到了京城的几所大学南渡的时候,正是“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

云阳中学的独特之处是操场大得跑一圈,要让人饿得掉裤子。还有那院墙,土砖垒成,高两米,墙头长满野花野草,春天的时候,野花野草会开出许多颜色的小花,花草的芬芳在空中飘荡,溢满了校园。云阳中学的首任校长是临水人,是从北京大学归乡的一位教授,他跟陈寅恪是同学。这老夫子南迁时没有跟上大队伍,就回了乡,开办了新式学堂,继续“教育救国”的梦想。他被人民政府请出来当云阳中学校长后,广发“英雄帖”,把邻县很多优秀的教师都招揽到学校来了。老校长治学严谨,他开了头,好的学风就一直传承下来,以至一些邻县人家都通过关系,将自己的儿女送到云阳中学来读书。□□前,从云阳中学考出去的大学生,比县一中和邻县两所中学录取大学生的总数还多。

云阳中学设初中部和高中部,各有十几个班。□□开始后,学校忠实落实“教育要革命,学制要缩短”的最高指示,一些有历史问题和思想问题的老教师被靠边站,扫地出了门;初中和高中各只念两年就可以毕业了。

东峰是初二年级13班的学生。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上去他在听老师讲课,他的背挺得笔直。可是他的眼睛是茫然空洞的,他的心思不在课堂里,而是神游八极。

他没有把初中毕业后就不再读书的想法告诉父亲母亲,也没有告诉老师和同学。他想父母能理解他,他不上学了,是为家里减轻负担,母亲太累了,实际上家里就母亲一个人操持。而父亲,不过是个动动嘴皮子的大队上的人。他要出工劳动,补贴家用,供三个弟妹读书。弟弟妹妹成绩好,会读书。至于他自己,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呢?老师说读书能改变命运,而学校里读了高中的学生都一个个回乡种田了,镇上的城里的也都到农村那广阔的天地里劳动去了。他似乎看不见自己的未来,读了高中也不能考大学。他是乡下人的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过日子的命,他不过是重复祖辈的人生。

这次发大水和爷爷的死,更坚定了他辍学的想法。他还不到十五岁,还没长大成人,却好像看透了人世。李清照在《武陵春》里说“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那像蚱蜢一样的小舟,怎么载得动他的愁绪?那是轻舟啊,他的船上载的是石头,是最沉的最痛苦的石头。他眼见早稻无收成,粮食没着落;眼见母亲和父亲的忧劳,自己作为母亲和父亲的长子,作为弟弟妹妹的大哥,怎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去投入学校没有意义的学习呢?

少年东峰稚嫩的肩膀上,背负了太多;正在发育的心田里,装填了太多。他原本的理想是做城里人,哪怕到城里掏掏粪坑、扫扫大街都可以。上小学和初中都有一道作文题“我的理想”,他写过要当科学家,当文学家,当医生或军人,但那是写给老师看的。他的内心其实只有一个理想,就是做城里人。他的印象和想象中,城里人吃的是整鸡整鱼,满嘴油光,打个饱嗝都是油腻腻的,有新衣服穿,有街逛,有冰棒吃,有看不完的电影。不像乡里人,要饿着肚子下田劳作,要上山砍柴,要晒得黑不溜秋。他七八岁时,第一次跟父亲逛云阳镇,他就羡慕城里人,羡慕镇上的孩子。他眼巴巴地看着镇上的孩子吃糖果、吃饼干。他直咽口水,他太饿了!

他深埋在心底的自卑,是第一次跟父亲逛云阳镇潜生的。他后来不屈的努力,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年龄越长就越明白,自己是做不了城里人的。他认命了。这是前世就注定的命。乡里和城里,就是一个薄薄的户口簿的距离,但这距离就是一条天河,没有渡口,没有船,没有艄公,他无法渡过。他在天河的南岸,明明看见天河北岸的人家,他就是过不去!

他想通了。他想城里人与乡下人一样,也一花一木,一草一叶,皆天地间的过客,圣人□□的刍狗。园花落尽路花开,白白红红各自媒。城里人睡时,草木在长;草木长时,乡下人在睡。城里人眼中有诗,乡下人眼中也有诗。城里人看乡下人,未必能有诗意,他们把乡里人当“乡里宝”,乡下人看城里人不也一样吗?城里人连韭菜和麦苗都混淆呢!

他想到鲁迅笔下的阿Q。做阿Q也没什么不好,一个拥有“精神胜利法”的人,没有烦恼,没有忧愁,没有瞻前顾后。“就做一个阿Q吧,云阳中学的阿Q,云阳公社的阿Q,父亲母亲的阿Q。这不是逃避,不是放弃,而是最现实的选择!”

少年东峰在内心做出辍学的决定后,仿佛觉得自己是大人了,成熟了。他以为成熟就是能替父母着想,就是在体现个人感情和信念的时候,能体谅父母的想法和感觉。“我就是弟弟妹妹的大哥哥,我能替父母亲想事了!”

东峰的眼睛明亮了起来。

其实在初中的两年,少年东峰几乎有四分之一的时间在参加农业劳动。那时候,任何学校都是开门办学,要学工学农学军。云阳中学虽然在镇上,但被农村包围,没有工可学,也没有驻军,没有军可学,只能学农。

东峰的班主任王老师是省城农校毕业的,原本分配在云阳公社农技站,云阳中学的一些老教师成为“臭老九”,靠边站以后,学校老师奇缺,他就被调来当了老师。他送了好几届初中毕业生了,自己也有四十好几了。他喜欢朱东峰。朱东峰在班上的同学中,个子最高,成绩最好,尤其是作文写得好,蓝球和乒乓球也打得好。新生入学时,他组织了一次摸底考试。新生都是全公社的大队小学送过来读初中的。他要通过考试掌握学生的基本情况。结果,朱东峰的语文和数学成绩都是班上的第二名,第一名是一个女学生,叫洪若晨,是公社书记洪伯军的大女儿。洪若晨也在王老师的班上。王老师直接宣布朱东峰当班长,洪若晨当学习委员,并安排他俩同桌。

对王老师让自己当班长,东峰并没有惊喜,而是胆怯。班上有三分之一的同学都是镇上的人,他是乡下人。在城里同学面前,他有无法掩饰的自卑。城里同学穿新衣服,穿的确良衣服,穿解放鞋,他穿粗布衣服,穿母亲做的布鞋。他不好意思端着饭盒跟同学一起吃中餐,他的饭盒里盛的通常是红薯米饭和腌菜辣椒。他跟王老师说他不当班长,王老师手一挥,说:“让你当你就当。别人要当我还不干呢!”

东峰这个班长的职责,不仅要表现好,要在学习上带头,更要在学农劳动中带头。学校的学农基地,是邻近一个大队的林场。那时候的林场,并没有大的树木,大树古树都在大炼钢铁时砍伐掉了,林场里种了一两百亩幼苗,有樟树、楠木、梓树、杉树、桔树等。学生学农的任务,是将这些幼苗栽到荒山上去。林场的人负责划区域,这个山上栽樟树,那个山上栽楠木;这个山上栽梓树,那个山上栽杉树。还有山上要栽种桔树等果树的。

荒山要开垦,那是林场里的人和高中部学生的事。初中学生只负责栽种。1974年3月,王老师组织了初二(13)班开学后的第一次学农劳动:栽樟树。

这天,东峰一早就从家里背了锄头到学校。他们从学校门口集合,列队去学农的林场。这林场他已十分熟悉了,在这里参加过好多次学农劳动。三十多年之后的一次,他路过这林场,看到当年栽下去的幼小的樟树和梓树,已长成满山郁郁葱葱的大树,十分感慨。他不敢相信当年十四五岁的时候那么有力气。那可是他的少年时光啊!

男同学在朱东峰的带领下用锄头在开垦好的荒山上挖坑,女同学则负责将树苗放进挖好的坑里,然后再填土培植。树栽好了,东峰和十来个个子高的男同学要用林场准备好的水桶,把水从山脚的水塘里挑上来,挑到山上去,浇灌栽好的苗木。东峰挑的水不能比别人少,别人挑半桶,他要挑三分之二桶,因为他是班长。他的稚嫩的肩膀实在挑不动那三分之二桶水,而且要往山上挑。他埋着头,咬着牙,匐伏着身子向前。他先伸出左脚站稳,又伸出右脚站稳,站稳了桩子,才不会倒下去。他大口地喘气,头发都汗渍渍的。

中午,学生吃的都是从家里带来的饭菜。有的同学带的是白米饭和荤菜,有的带的是包子馒头或者饼干,也有带红薯稀饭的。朱东峰带的是两只蒸熟的红薯。他端个饭盒躲到一边去吃。他刚咬一口红薯,学习委员洪若晨就走了过来。洪若晨穿件洗得发白的宽大的工作服,用微笑的不容质疑的眼睛盯着朱东峰。她说:“我喜欢吃红薯,你给一只给我。”

东峰窘窘地将饭盒递过去。洪若晨右手拿过饭盒里的红薯,左手从背后转过来,将一只塑料袋塞到他手里,说:“这是几个肉包子,我不喜欢吃。”

东峰尴尬地朝她笑笑。他知道,洪若晨不是不吃包子,不是喜欢吃红薯,而是为了给他吃故意这么说的。但他并没有说句感激的话。他内心觉得洪若晨是同情他,怜悯他,让他越发感觉自己的贫穷,自己的卑微。他有自己的自尊。什么东西自己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不能靠别人的施舍,这句话是爷爷跟他说的。他不需要怜悯,他有自己的尊严。

但他不能拒绝若晨的好意。人家对你好,你还有气?你还来劲?他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可人家凭什么对你好呢?人家是公社书记的女儿,你是一个乡下人!少年东峰只觉得自己还不起,他为若晨做不了什么。他甚至觉得,若晨只坚持自己的想法,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总是想当然,任性。

“她是命好。谁叫她有个当官的爸呢?当干部的女儿都这样吧!”他在心里愤愤地说。他狼吞虎咽似的,几下就把几个肉包子吃掉了。吃完,他还拍拍肚子,“三月不知肉味,真是解馋,真是妙极!”

就是这次学农劳动,归途中发生了十分惊险的一幕,让少年东峰当了回英雄,他与若晨的关系进了一步。

那天,等到把栽下的树苗全部浇灌完毕,太阳已经落山。山里已有寒意,已有蝉鸣,远处的人家已升起了袅袅炊烟。王老师把学生集合完毕,进行了简短的总结,然后,让大家列队返回学校,再各自回家。返转时,王老师朝班上的文娱委员刘杏芳挥挥手,杏芳立即会意,跑到队列的外面,高喊一声:“我们唱一首《打靶归来》吧!”

于是,少年学生齐声唱起“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嘹亮的歌声响彻在山谷,飞向很远,飞向天外。歌声惹得近旁亘古肃穆的山峦沟壑好像也微微有了表情。歌声有穿透力,让人亢奋,让人提神醒脑,让人精神倍增。歌声感染了所有的人。少年学生都成了战士,有战士的威武,朱东峰顿觉不再那么疲劳,那么无力,他身上又有力气了,脚步也坚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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