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元希,”方献亭于此时开了口,依旧不怒不动,却对娄风娄蔚两兄弟摇了摇头,“把剑放下。”
娄氏兄弟颇为游移,娄蔚更皱眉叫了一声“三哥”,钟济见此冷笑一声,谅他方献亭也不敢对当今陛下最宠信的儿子动手,且即便他此时劝阻也已于事无补,今日争端他必会上达天听。
“殿下宽厚,并无意与谁为难,”钟济又上前一步,冷锐的刀锋离方献亭越来越近,“方世子只要将事情讲清了,你我各自散去,自然对谁都好。”
……仍未放弃抓太子妃把柄的念想。
方献亭负手而立,一双冷沉的眼从始至终都不曾看向钟济——借裙带上位的无餍之门怎配在颍川方氏面前逞凶斗狠?他的眼中从来没有对方,遗憾的只是二殿下不能与东宫并肩偕行。
如此傲岸的姿态却更激怒了钟济,鱼死网破的念头在心头一闪而过,偏偏却在挥剑之际听见一道文弱的女声——
“此事原是臣女的过错……”
众人皆回头看去,才见是那位眼生的宋家小姐开了口,她站在哥哥身边低眉敛目,一张秀美如画的小脸已经苍白如纸。
“……马匹受惊、臣女无力自救,途中约在四围之地意外遇上方世子,世子悯我孤弱、追至六围代为制住惊马,归程之中又遇白虎阻道,颇费了一番周折方才脱险……”
她声音很轻,却字字句句说得清楚,气氛有种微妙的僵凝;方献亭的目光亦落在她身上,由自己衣角扯下的布条尚缠在她的手心、此刻已被斑驳的血迹殷透。
她确已累极了……却还是为他说了谎。
他的眼神微微一动,忽然有些想看她的眼睛,她却始终低着头未能让他遂愿;卫铮则又一次向她走近,看看她又看看她哥哥,神情显得高深莫测。
“哦……是么?”
他微微眯起眼睛。
“什么?”
雕梁绣柱的汤泉宫内水气缭绕,天子卫峋正在温泉池沐浴。
“今日方贻之敢当众拔剑对着铮儿?他这是要造反吗!”
震怒之声惊得殿中宫娥纷纷跪地垂首,唯独那衣衫半解的钟贵妃胆敢手捧银盘依偎在陛下左右,保养得宜的玉指还同少女般白皙纤细,拈起一颗冬枣送到对方嘴边,声音柔柔道:“晋国公世子历来恭谨谦和,怎会行如此悖逆之事?听说是娄家那两个孩子同铮儿起了些争执——少年人么,一时意气失了分寸也是常有的事……”
“意气?常有?”卫峋眉头紧锁,一张年老下垂的脸沟壑纵横,“铮儿是朕亲封的秦王!是皇亲贵胄!他们拔剑相向便是藐视天威,是不敬朕这个君主!”
说着一掌便将贵妃手中的银盘打翻在地,色泽鲜亮的果子滚得到处都是,跪伏的宫娥们个个骇得浑身发抖。
钟贵妃叹了一口气,挥挥手示意宫人将东西都收拾了去,自己则徐徐解下外衫一并入了汤泉,玉手在天子松弛肥硕的后背上轻轻捏着,轻唤:“陛下……”
这一声是五分怯并五分嗔,可要将男人的心肝儿都掏去了,卫峋身上一热心下一软,终是伸手将人搂进了怀里,声音缓了些,道:“朕也不是冲着你……只叹那关内娄氏当初碧血丹心忠义无双,如今却竟沦落成了颍川方氏的走狗伥鬼——娄啸那两个儿子都是软骨头、成日被晋国公府使唤得团团转,今日这般放肆敢说没有方贻之授意?朕能看错才是怪事!”
越说越恼,气喘声都跟着变得越发粗重了。
钟贵妃眼中划过一抹笑,面上却露出几分为难之色,一边伸手抚在卫峋胸前为其顺气、一边又假意劝:“方家世子年纪尚轻,偶尔轻狂些也是难免,陛下莫要为了一介臣子气坏了龙体……”
“朕哪里是气他……”
卫峋摇头而叹。
“那孩子自幼出入宫闱、也算是在御前长大,朕自然知晓他的性情,是个襟怀坦白的好孩子……”
“只是方氏……”
他顿住不再说,也许那一刻也感到难以启齿——颍川方氏如何呢?芒寒色正谠言直声,正是这普天之下最为忠烈清正的门庭,数代以来不知多少儿郎埋骨沙场为国捐躯,即便是如今最令卫峋恼恨憎恶的晋国公方贺也是货真价实的国之肱骨,数十年来南征北战不辞辛苦,屡屡将胡虏挡在边疆之外,终使大周山河无恙烟火寻常。
……可他们实在太过恃功自专。
坐拥高官厚禄不够,手握兵戎大权也不够,朝堂之上诸事万端他们都要横插一手,甚至连最为君主所惮的立储之事也干预得毫无顾忌——群臣百官皆知他更爱重次子卫铮、早有废嫡立庶之念,偏偏他颍川方氏要出头露角襄助东宫、甚至不惜在朝结党直接与他这个天子为敌!
党争之事何等险恶?稍有不慎便会贻害国家,历朝历代哪个君主可以容忍?只有他卫峋百般忍让不与他们计较!可方贺呢?咄咄逼人寸步不让,硬是要逼他将皇位传与东宫!
且不说钦儿是否是帝王之才,单说他那个身子……如何能坐得住这江山!
卫峋懊丧不已,神情更是烦躁,钟贵妃默默看了一会儿他的脸色,斟酌道:“颍川方氏甚有人望,当年若非晋国公击退突厥,而今恐也难免国家破碎……陛下便多宽宥他们一些吧……”
天子一听这话更是恼火,又不禁回想起若干陈年旧事,彼时他方登大位、突厥王阿史那却骤然兴兵扬言要攻下长安,他御驾亲征率众抗敌,却不幸于怀远身陷重围不得脱身,千钧一发之际是晋国公方贺带神略军千里奔袭力挽狂澜,不单救了天子性命更一举稳定边疆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