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捻着自己的胡须,鼓励她给自己取一个名字。幺妹平日里都是拿小石头在地上写写画画,像今日这样攥着毫笔,哆嗦得掌心冒汗。她在夫子的桌案上,颤颤巍巍地写下&ldo;多余&rdo;二字。夫子问她为何,她直言这是自己至今写得最漂亮的两个字。
夫子笑而不语,送给她一个&ldo;榆&rdo;字,说这是正直和勇敢的独木舟。
&ldo;请各位欢迎新入学的同窗,许多榆。&rdo;一时间,学堂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掌声,这让她颇有些受宠若惊。幺妹终于不再紧张了,从此以后,她也有了自己的名字‐‐许多榆。
也是从那天起,许多榆有了一个心愿,她要带着阿爹阿娘,搬到有光亮的房子里。
不知为何,夫子特别偏爱她,特意给她安排了,这个世界的山川、河流、树叶和每一朵不知名字的花,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都有了被书写的意义。于她而言,这是一种前所未有却难以言喻的幸福。&ldo;将来&rdo;这个词,在她的生命里慢慢有了清晰的轮廓。
可是这一切,都被一场夏天的霍乱改变了。
04孤舟
那个夏天,一场史无前例的霍乱在沪上爆发。
《民国日报》报道称,进入六月,霍乱从沪西、闸北蔓延至南市,感染者多为在平民区生活,且没有条件饮用自来水的生活环境较差的民众。说书爷爷专门买了二手报纸,把最新的情况告知给住在附近小平房的老百姓。
夫子的私塾也因为时疫的缘故,暂停授课。
阿娘带着小弟在外面做住家苦力,东家生活条件干净整洁,一时不会有感染的风险。许多榆和阿爹仍待在洋泾浜生活。政府告知,饮用水是最大的祸源。可是洋泾浜家家户户喝的仍旧是河水和土井水,生活条件根本无法得到改善。
到了六月中旬,霍乱流行更加猖獗,沪西一带尤为严重,卫生局专门派遣多支流动注射队,到霍乱流行较为严重的片区实行挨家挨户注射。
许多榆一直以为这样可怕的事情会离洋泾浜远远的,直到她亲眼看到说书爷爷被志愿队拉走。许多榆没能忍住眼泪,阿爹还在外面跑车,她一个人在家害怕极了。她失神地坐在门槛上,说书爷爷昨天还给她念新闻,上面讲各大时疫医院都已经人满为患了,那么,爷爷会被带到哪里去呢?
昨天晚上,阿爹还安慰许多榆说,&ldo;没关系的,我们明天就去排队注射疫苗,会没事的。&rdo;
许多榆左等右等却不见阿爹回来,夜已深了,她小心地擦亮一根火柴,点燃了煤油灯。小黑屋似乎比以往更黑了。她突然想到阿爹给她讲《西游记》,小唐僧被放在一个木盆里,漂啊漂,从此不知来路,也不问归途。她已经长大了很多,木盆是容不下她的。所以她只能用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地走,直到脚下鲜血淋漓。
许多榆抱着她的小枕头,迷迷糊糊地靠在床沿上挨到天明。阿爹曾问她:&ldo;如果有一天我和阿娘都不在你身边了,你能照顾好自己吗?&rdo;她也曾悲伤又坚定地点头,而事到如今,却只剩悲伤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屋子里仍旧只有自己。天亮了,又永远不够亮。
不行,我得出门去找阿爹,我一定可以找到阿爹的。她这样努力地暗示自己,又翻找出一块干净的帕子,蒙在脸上,捂住口鼻。
外面街道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冷冷清清。那氛围,像是说书爷爷口中描述的那种,金戈铁马横扫过后的孤城。
她战战兢兢,步履匆匆,又左顾右盼,试图可以找到一两个问话的人。走了一两公里,也不见半个人影。昔日嘈杂又忙碌的洋泾浜,如今门可罗雀。突然迎面出现了一队巡逻的宪兵,许多榆一时僵在原地,不敢动弹。